后来,庄浅也在安单口里听她说起过世上最好看的灯笼,因为安单每当到了晚上,就会拉着小黑坐在城西的门口处,也不需要灯火,就那么微微仰着头,面向着两盏红灯笼的方向抒。
如果不是她的眼睛依旧空洞无神,就是看着她脸上的专注,庄浅都要怀疑,其实安单的眼睛是看得见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庄浅才从她的口里得知了她见过世上最好看的灯笼。
可安单从来不会用具体的语言来描述她记忆里的那盏灯笼。
“任何语言的描述都配不上它,如果你能见到,你一定也会这么觉得的。”安单微微侧着脸,朝着庄浅的方向。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的脸上很少没有笑意。
庄浅心想着,应了一声,没有再问,她其实更觉得,或许是因为安单的眼睛看不见,所以才会觉得记忆里的东西格外的美。
安单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她的想法,没有再说话。
后来,庄浅就很少再陪着安单一起坐在这里看灯笼了,直到某一次她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后,安单忽然问了一句:“你相信天谴吗?”
天谴,在那天早上和祁严说完话之后,这个词几乎就被庄浅放进了敏感区里。
她下意识的抵触这个词,并不想从任何地方再听见,可这会儿,安单突然提起了带。
而且,安单似乎也没有要听她回答的意思。
在庄浅因为天谴这个词而晃神的时候,安单就已经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原本也不信,哪怕是在遇见师傅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天谴,如果有天谴的话……那为什么还要有这么多的恶人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安单似乎已经开始回忆起她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也不知是被记忆里的什么给触动了,她轻笑了一声,脸上有些嘲讽。
这是庄浅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看不见,是个孤女,流落在街头小巷,永远都没有吃饱的时候,谁都可以来欺负我,从来没有人来拉我一把,直到遇到我师傅,是她把我带回家,因为我没有什么天赋,不能和师兄一样学更厉害的东西,于是,师傅就只能教我武功,有一天,师傅突然问我想不想看一看这个世界,我说想,真的很想,而我,相信师傅有这个能力,师傅笑了笑,应了我,她说,我这双眼睛是因为上辈子犯下的孽债,要用这辈子来偿还,她还说,哪怕是天道不许,她也会违逆了天道……”
安单的声音有些低,她仍旧大睁着眼睛对着那两盏红灯笼,似乎在看着那两盏红灯笼,以此来想起旧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停了下来,并没有立刻开口,而庄浅,放在膝上的手,轻微的颤了颤,在她想要出声阻止安单再说下去的时候,安单就又开始说了起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事情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可我真的太想看一看这个世界了,而且,我不信天道!”安单扬唇露出一个笑意:“师傅从来没有骗过我,在我终于能看见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师兄,看到了小黑,看到了很多很多我曾经在心底偷偷描绘过的东西,可我唯独没有看见师傅。”
安单依旧是笑着的,甚至嘴角的弧度加大了几分,笑得有些怪异。
庄浅心里一咯噔,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有些犹豫的问道:“你师傅……违逆天道,是不是受了……天谴?”
在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庄浅脸色有些发白,她对这两个字下意识的有些畏惧,甚至害怕从安单嘴里听到答案,可又忍不住想知道。
“天谴,对啊,天谴。”安单骤然侧头看向她,有些痴痴的笑了起来,“等我再一次回到黑暗中的时候,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那盏灯笼了,像是……一个印记,烫进了我的心底,再也抹不去了。”
庄浅怔然的看着她,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淌下的眼泪,流过安单瘦削的下巴,滴落在地上,像是砸进了人的心底,
庄浅几乎是落荒而逃,不知道是安单几乎绝望的脸,还是什么,让她的心口一瞬间只余下窒息以及惊惧,她从没有像这一晚这样,只觉得安单的那双眼睛十分可怕,像是覆盖了层层的血色,在血色的最深处,有另一双眼睛带着彻骨的寒意盯着她。
那是天道,天道在借着安单的眼睛看着她。
这个念头缠绕在庄浅的心头,挥之不去。
慌乱中,庄浅撞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对方顺势搂住她的腰身,一垂首就看见她满脸的慌乱。
“怎么了?”祁严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紧拧着眉头问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怒。
庄浅的眼神还有些恍惚,没有焦距,祁严的声音明明就响在耳边,可庄浅却觉得隔了很远,远的她过了许久才听得清楚,眼神才渐渐有了焦距。
“祁严。”她声音轻缓的喊了一声,眨了眨眼睛,眼泪就砸落的猝不及防。
祁严放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已经许久没有跳动的心脏,在看见怀里人满面惊惶时,窒息的疼痛汹涌而来,刚来到这里的庄浅就很容易掉眼泪,可来这里三年多,她从没有哭得这样难过,害怕,惊慌失措,似乎就要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又像是看到了特别可怕的东西。
“祁严,我害怕。”腰间的手勒得她生疼,却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安全感,以至于她悬着的心脏终于落下了一些,一张嘴,说出心里的害怕时,不知道是委屈更多一点,还是害怕更多一点,庄浅后来只模糊记得,这一刻自己的眼泪落得更凶了。
在长欢听见动静走过来的时候,祁严却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进了义庄,临走时看向城门口安单的那一眼,眼中的杀意宛若实质。
祁严抱着庄浅在里间的榻上坐下,让她侧身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依旧扣着她的腰身,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垂首,粉白的唇一点一点触碰过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带着温柔的安抚。
逐渐回复的味觉,让他很清晰的尝到了舌尖的咸涩,微垂的眸子里,怜惜更重。
庄浅的眼泪渐渐地停了下来,长睫轻颤着,她有些看不清凑得极近的祁严的脸,直到祁严微微退开。
“庄小浅,别怕,我会一直在的。”他声音低沉,却满含着柔和,捏着她下巴的手,探出了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嘴角。
庄浅抬眼看着他,看得很是仔细,像是要确定些什么,过了许久,她才侧脸靠向他的心口,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她当然知道他会一直在,可还是害怕,怕安单说的天谴,哪怕……直到最后,她都没有从安单嘴里听到安单的师傅到底经历了什么,最后又怎么样了。
祁严没有问起安单到底和庄浅说了什么,只是这样抱着她,直到她的情绪平缓下来,直到她呼吸平缓,因为疲惫而沉睡,在庄浅彻底陷入睡意的那一刻。
祁严清晰地听见怀里的人,声音很低的喃喃了一句话。
她说:“祁严,我不想你承受天谴。”
祁严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许久,最后轻缓的落在她的侧脸上。
“庄小浅,这样的你,我怎么还舍得放开手……”恍若叹息的低喃,祁严俯身,贴着她的脸,满眼的爱意。
哪怕他其实从未有过放开她的念头、
在祁严那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安单的脸其实就是对着祁严那边的,而冉情,就站在她的身后。
祁严抱着庄浅走进义庄之后,长欢眼神古怪的往安单这边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走过来,而是离开了义庄,看方向是往城中去了。
“你吓到她了。”冉情嗓音沙哑,突然出声说道。
安单身形微顿,最后慢慢转向了他这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可眼眶还是泛着红,这样的安单,更加显得瘦小。
冉情眉心微微拧了拧,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安单却面无表情的对着他,过了许久,才出声说道:“我只是在说着我的事情,很吓人吗?”
她在后面问了一句。
冉情其实一直就在暗处,可以说他旁观了全程,而在安单问他是不是很吓人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不知道。”
他觉得不吓人,可不知道对于庄浅来说到底吓不吓人,但事实就是,庄浅是惊惶的跑开的。
“但是我觉得不舒服。”他又说了一句,眉心微微的起了折痕,眼里却浮现了一丝疑惑,“心里不舒服。”
不知道是被惊吓走的庄浅,还是安单泪流满面的模样,那一刻,他心口蔓延上来的不舒服,让他甚至忘了及时现身,而怔愣在了暗处。
冉情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有些迟疑的慢慢抬起,覆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他的眼里甚至有些茫然,而在看着安单面无表情的脸时,他心口的不舒服似乎又加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