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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意外之喜(一更)

殷家内宅,男主人书房。

萧定晔望着铺在桌案上的两张纸,立刻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这……怎地越看越像矿场中的矿洞路线图?”

他早先在京中担着暗卫头领一职时,火里、水里、山里……多少次以身涉险,自身经验太足了。

他以指描绘其中几条线路,道:“这几条像是胡乱画上去混淆视听,不像是真正的矿中坑道。”

只这些还不够。

这图上的线路还缺失许多。

可那王氏夫妇画此图,又是何意?与自家岳丈又有何关系?

他同暗卫道:“那王公子同小曼还说了什么?”

暗卫扌包拳道:“小公子十分警惕,属下不敢提前去。等到了之后,只听见小公子央求王公子透露出大人泰山的消息。那王公子便画下了此图。他说,他此前失忆过,记不太多,要和自家夫人一起商议启发,才可能想起更多。”

殷人离闻此言,唇角一勾,喃喃道:“是个对手。他上回能发觉屋顶上的暗卫,此回绝无发觉不了之理。他这一席话,摆明是说给我听。”

暗卫续道:“属下还听见小公子称呼他为……师父……”

殷人离不由叹口气。

旁人在利用自家娃儿,自家娃儿还不知深浅的乐此不疲。

好在那王公子未伤了大郎,可见同他未向王氏夫妇下狠手的原因一样,彼此都留了些回旋的余地。

他令长随将两幅画誊抄下来,道:“誊抄后送回去,莫让小曼察觉。”

待他出了书房,回到上房,同自家爱妻略略说了些话,方入夜歇息。

及至到了五更天,外间忽的迎来一阵喧哗。

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内宅女管事着急拍响了卧房的门。

殷夫人惊得突了一突,殷大人忙忙轻轻拍了拍她,扬声问道:“何事?”

女管事急道:“夫人,大人,李老夫人半夜晕厥啦!”

***

时已未时三刻,殷大人从李家角门出来,面带疲乏之色。

他将将要上马,殷夫人从门后追出来,肿着一双眼睛道:“你……”

她话还未说出口,殷大人又上前抹去她眼中泪珠,沉声道:“你放心,最晚今夜,为夫就能查出岳丈所在。”

她点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有些为难你……”

殷大人一笑,道:“你竟开始同为夫说客套话,为夫倒要自省一番,看看最近何处令你凉了心。”

他握着她的手道:“岳父岳母大人对我视为己出,我尽孝是理所应当。且前期与那二人周旋甚久,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殷夫人便点点头,转身急急进了小门。

天色阴沉,寒风一阵阵吹来。

时已十二月中,城里城外民众皆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

殷大人骑在马上,想着现下的局面。

岳母大人因思夫而晕厥,给他带来的压力固然不是他同夫人说的那般轻巧。

然而身在官场,做什么抉择不得冒风险?

这世上站队有站队的难处。唯恐站错了队,最后被人全盘清扫。

可不站队,当个纯臣,也有纯臣的难处。官场各种势力纵横捭阖,一招不甚就站偏了去。等自己发觉出问题时,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和那王公子互相试探,实则都是想要竭力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到最后一刻不敢轻易表态。

但何时才算最后一刻?或许,现下就是吧。

殷人离回了府衙时,先去了殷小曼的房里。

他夫人不是总说他不好好教养娃儿吗?他便让小曼看看人心险恶,让他在识人辨人上好好上一课。

小曼吊着膀子,又吊着胆子,跟在他阿爹身后进了监牢。

他自己清楚,他最近干的都是吃里扒外的勾当,是以跟在他阿爹身后的步伐便格外虚浮。

是个随时准备要逃的姿势。

监牢里的萧定晔坐在一床棉絮上,从嘈杂脚步声中听出一道沉稳脚步,便知道等来了谁。

殷人离来的比他预料的要早一些。

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待殷人离到了他面前,他方含笑缓缓道:“殷大人,好久不见。”

殷人离望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只看现下他的模样,谁能想到四五日之前,他还是个因为妻子安危而喜怒形于外的普通青年。

他久久望着萧定晔不发话,萧定晔也久久含笑望着他。

殷小曼望着眼前两个对他重要至深的男人,心下终于想起来此前他师父问他的一句话:“如若为师同你阿爹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的。

可是他的这位师父虽只同他结识了三四日,却是他长到十五年来唯一一个能懂他内心、尊重他追求的人。他简直要视为知己。

他望着两人不动声色的对视,心中着急,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面对着殷人离:“阿爹,此事是孩儿的不对,你罚孩儿吧!”

殷人离心下立刻涌上深深的颓败。

战场上讲究两军相遇,气势为先。

谁先沉不住气,谁大概率要输。

他的气势全让他这儿子给破坏的体无完肤。

他刚想斥责,瞧见小曼眼中的哀求之色,又叹口气,无力道:“你起开,站边上,只许看不许出声。”

殷小曼却错当成他阿爹让他起开,是想大开杀戒,唯恐伤了他。

他扑通往他老爹身前一跪,单手扌包着他老爹的双腿,嚎叫道:“阿爹,师父是好人,你莫打他……你纵然要同他对打,也先将他放出来……你将他关在监牢里照准打,算什么英雄好汉……”

殷人离脚下一个踉跄,觉着他一颗老父亲的心怕有些扶不住。

他第一次觉着自己错了,不该利用自己的娃儿刺探敌情,没想到竟然偷鸡不成蚀把米,娃儿要跟着外人跑啊!

他脚上微微一使力,一脚将小曼挑的站起,两指轻点,便亲手将他娃儿定在了当场。

萧定晔终于哈哈大笑:“人说虎毒不食子,可见在下还是见识少。”

殷人离心中默念“亲生的,亲生的”,方忍下内心羞臊,抬头望着萧定晔:

“谁没有青春年少之时?本官数年前去往京城,曾在一间青楼外瞧见一位少年,正是与我家不肖子差不多的年纪,正因同人抢青楼姐儿而大打出手,阻了半条道。

第二日本官亲眼看到,那娃儿的老父亲下令赐了他两板子。同那娃儿比,本官觉着自家的娃儿,也算不得什么了。”

萧定晔听着这行径,怎么隐约有些熟悉。熟悉的仿佛那两板子现下还疼在他身。

他终于敛了面上嗤笑之意,缓缓瞥一眼殷人离:“大人想说什么?”

恰逢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长随到了殷人离身畔,低声道:“监牢里的几个牢犯暂已转移,近处再无旁人。”

殷人离点点头,又归于沉默,等到长随出了牢房,方正色望向萧定晔:

“从现下开始,你我所说之语,只有现场三人知道。本官不会泄露,我儿若泄露,其后果由本官承担。”

萧定晔沉默半晌,道:“大人先请……”

殷人离深吸一口气,道:

“当今圣上共有六子,大皇子善享乐,二皇子资质平平性子冲动,三皇子坊间人称贤王、有大才,四皇子于政事不关心、善于积财,六皇子年岁还小、不在讨论之列。

前四位皇子行止始终如一,唯有五皇子,变数最大。”

他往萧定晔面上投去一眼:“本官说的可对?”

萧定晔嘴角噙着一丝儿笑意:“大人请继续。”

殷人离续道:

“前十八年,五皇子皆以纨绔无状之相示人。直到三年前的一场宫变,原本在政事上毫无建树之人,忽然异军突起,清除了宫变叛党,从此成为兵部将帅。”

他望一眼萧定晔,续道:

“以上消息坊间皆知,乃至邸报中也常常提起。从今年三月起,各处再无五皇子的消息。

原本本官未想通此件事,这几日家中两位孩儿闹腾,却令本官有了灵感。

家中小女自幼顽劣,不善女红。她阿娘若让她绣两件帕子,她定然要闹翻。然而这两日,她却乖乖在房中绣巾帕。本该她继续闹腾,为何她却服了软?

自然是因为她做了她阿娘不喜之事,被禁了足,罚了活计。她出不了房,又唯恐她阿娘再罚她,也就闹腾不得。”

他说到家人,面上流出浅浅温情,话音一转,又道:

“大晏从去岁开始周边不太平,本官常常接到邸报,其中常常提到五皇子如何调兵遣将。只从今年三月起,邸报上却再无五皇子之名。

试问,原本正是各处出兵之时,五皇子本该大出风头,何以忽然没了消息?便是出了纰漏被皇上收回兵权,邸报上也该有显现。

联想到自家女儿之事,本官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从三月开始,五皇子失了踪迹,其人不在军中,自然没了功劳。”

他抬眼望向萧定晔:“公子可觉着本官说的有理?”

萧定晔淡笑道:“虽有些道理,却也有许多漏洞。”

殷人离续道:“今年四月,江宁收到衢州传来的缉令,随同缉令而来的,还有四副画像。画像同本人原本就有差异,画上一位男子在本官看来,只是略略有些眼熟,可再与公子一比较,便知近八成是公子。

凑巧的很,这缉令发出的时间与五皇子消失的时间十分吻合,皆是今年三月。”

萧定晔轻笑道:“确然很凑巧。”

殷人离又道:

“前几日本官妻妹遇见公子,瞬间以为公子身份尊贵。及至本官见了公子真人,果然与朝中一人有些相像。然而后来瞧见公子之妻时,本官又产生了更大的怀疑。

公子夫人如若是贵人之妻,一定是出自簪樱之家,锦衣玉食,怎会手脚粗糙?

捉了公子那夜,贵夫人被押来牢中见公子时,你曾极小声极短促的称呼了她一声‘阿狸’。

本官原本并未注意此事,及至昨夜于书房中翻找宗卷,掉出来一份三年前的诏书。

那诏书是为了嘉奖一位在宫变中立了大功的宫女,由皇上亲自拟定,并昭告天下。

诏书上有几句话为‘……胡猫儿有功于社稷,兹晋升为四品女官……拨入重晔宫……’若本官未记错,重晔宫便是五皇子所居宫殿。

本官岳母家中养了一只狸猫,十分顽劣。昨儿半夜岳母身体有恙,本官携妻前去相探,还被那小狸猫挠了一爪子。所幸冬日衣衫厚重,并未留下爪印。

本官此时终于想通,胡猫儿,猫儿,狸猫。原来公子口中的‘阿狸’,竟然是闺名‘胡猫儿’的四品女官。所谓才子佳人,皇子不顾身份有别,痴恋上宫女之事,史料中多有记载,并不是新鲜事。”

他对着萧定晔双手扌包拳,揖了一揖,正色道:“五殿下,下官所言,可都对?”

萧定晔眉间显出几分凝重,盯着他半晌,方道:“以上种种皆为你的推测,听起来像有些道理。可推断一事,若无十分确凿的证据,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殷大人平日断案,也是如此仓促?”

殷人离到现下,确然还无法完全确定萧定晔的身份。

他自小长在世家,及至成年后又掌管着宫中暗卫,专门搜集朝中官员的黑料,见多了太多勾心斗角的龌龊事。

这世间事,只有人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

若有人真心冒充五皇子,行事手段到了极致,只靠这短短几日,他确然无法分辨出真假。

他忖了忖,只得开始冒险。

“下官于二十二年前之所以离开京城,迁至江宁,除了因为下官夫人出自江宁、眷恋故土之外,还因下官看尽了官场荒唐事,不愿牵扯太多。

殿下几次暗示过泰王,是想知道下官是否与泰王暗中来往。”

他长吸一口气,道:“下官未曾。下官除了买卖之事上曾与四皇子见过几回,再未结交过任何皇子。”

萧定晔听闻,心底里开始踌躇。

殷人离的话能不能信。

若信对了,皆大欢喜。即便殷人离不会倒向他,也绝不会成为他三哥的助力。

可若信错了……

他想起刚进江宁时满城的巡街衙役,想起殷人离对待夫人、儿女的温情,想起他关心岳母的孝顺……

他心下还在犹疑不定,殷人离终于使出了最后杀手锏:“下官亲戚皆在京城,其中有一家,三年多前曾认过一位义女……”

萧定晔倏地定定望向他。

他一字一句道:“下官收到请柬时,离观礼之日已过了一个多月,然而并不耽搁下官了解详情。下官唤那家的老夫人为姨母。那家人,姓戴。”

戴家,戴大人当年乃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如今已入了三省,成为尚书省尚书令,官至正一品。

猫儿曾相认了两家干亲,其中一家,便是戴家。

萧定晔脑中飞转,无论如何想不起戴家的姻亲关系。

他当年为猫儿敲定娘家,都是掐尖,只看正枝最强势力,旁支都极少关注,更遑论姻亲。

及至后来他大力扶植戴家,也是从正枝开始。

他发出最后的反问:“按殷大人所言,在下乃当今五皇子。大人前几日所提及朝廷发出五皇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又该如何看?难道当今皇上会诓骗世人?皇上谎称皇子已亡又有何益处?”

殷人离正色道:

“上个月,宫里确然快马传书,送来皇上诏书,言殿下于五个月之前遇刺身亡。

此诏书一未公诸于天下,二未传向所有州府,只向部分州府发出此书。下官这几日派人去查,最近三处州府都不知此诏书之事,实在蹊跷的很。”

他望着萧定晔的神色,一字一字道:“下官现下大胆推测,皇上是在向部分官员暗示,五皇子有难。”

萧定晔一瞬间动容。

十个月,已经足足有十个月,他和亲人相隔万里。

现下连父皇都已经怀疑他有难,却不能光明正大的搜寻营救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旧部传信,指望有官员能明白一位老父亲的护子之心。

可见,他三哥已经忍不住开始放弃伪装。

可见,他父皇已经觉察到了危机。

他重重一拳打在栏杆上,但听咔嚓一声,被订牢的栅栏摇摇晃晃,随时要断开。

殷人离长吁一口气,上前开了牢房门:“殿下请,我们书房长谈。”

待萧定晔迈出监牢,殷人离上前拍开殷小曼的穴道,将将要给他做出一个人心险恶、切莫轻信的暗示,殷小曼已兴奋难耐的低呼:

“天哪,我拜了位皇子当师父!阿爹,五殿下是我师父,我是五殿下唯一的徒弟!阿爹,你踢我一脚,我试试疼不疼。阿爹……”

殷人离此时觉着,皇帝管教娃儿的方式是对的。

就应该大板子拍他,要一板子拍晕了的那种。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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