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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罪孽法师(2)

父亲依然和从前一样,单手负后,单手持剑,岳峙渊渟,静静凝望着他。这样的姿态气度,妖怪如何模仿得出来?陈弦松却如同一尊已长得比父亲更高大更坚硬的雕像,矗立在剑尖前。

陈弦松抬起灰暗的一双眼,眼中仿佛有火在剧烈跳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死去父亲的魂魄,竟然真的在葫芦里?他们祖祖辈辈都是?

父亲出现在黑潮中。黑潮并不攻击他,甚至停在他身后。

父亲的亡魂,与黑潮万妖、与永生永世被囚禁在这葫芦中的妖怪亡魂们,是什么关系?

……

像是察觉了陈弦松心中所想,陈常山放下剑,随手一丢,那剑落入黑潮,被吞噬不见。陈弦松救之不及,脸色骤变。却听陈常山说道:“不必怕,剑在此处无用。阿松,你是否还不明白,为何会在这里见到我?”

陈弦松缓慢地问:“为什么?”

陈常山露出一丝苦笑,他本生得器宇轩昂,如今清瘦孑立,看起来比陈弦松记忆中更加威严不可冒犯。他说:“因为,我们都错了。从祖师爷到你的太爷爷,到我,到你,都错了。堕入葫芦,这就是宇宙之力给予我们陈氏一族的世代惩罚!”

陈弦松:“是吗?”

陈常山说:“它们根本就不是妖,而是另有身份,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妖的。”

然而陈常山没有想到,陈弦松并未露出震惊神色,而是轻轻一笑,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惩恶扬善、卫道众生、固守本心、问心无愧,何错之有?”他反而紧盯着陈常山的眼睛:“爸,记得你一遍一遍对我耳提面命的这些话吗?难道你在这葫芦里,已被恶妖亡灵蛊惑了吗?”

最后竟是疾言厉色,陈常山眸色一震,半晌后,他嘴角露出傲然的笑,那锐利如刀锋的目光,一如陈弦松记忆中的样子,仿佛要望进儿子的灵魂深处。他说:“被蛊惑的,明明是你吧?陈弦松,你爱上了一条青龙。你竟然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命不要了,刚刚你口口声声的卫道责任也不要了。我和你的祖辈们,死则死矣,死有余辜。你却为一个女人堕落至此,对得住历代祖宗,对得住我的教导,对得住你死去的母亲吗?”

陈弦松吼道:“你别提她!你配吗?”

陈常山并不生气,高高在上的、怜悯地看着他。

“阿松。”有个柔和而熟悉的女声喊道,陈弦松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因为陈常山身后,走出了一个女人。秀美的容颜,灰色的脸庞,温柔的眼神,正望着他。

陈弦松低喃:“妈妈……”

妈妈对他微笑,她从头到脚,都是浅浅的灰色,眼珠是,嘴唇是,手也是。她非常非常瘦,可分明还是许多年前离开时的样子,而且看起来很干净整洁。

陈弦松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望向陈常山,厉喝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常山不语。妈妈却走了过来,走到陈弦松身边。陈弦松静立不动,她抬起手,要抬得很高,才能摸到他的头。她轻抚了几下,说:“阿松,因为我也来赎罪了,替你们陈氏一门的罪,但是我无怨无悔。”

陈弦松红着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冷道:“谁要你赎罪,你不是已经走了吗?走得远远的,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好吗?谁还能逼你回来?!”

母亲流下眼泪,只是不断摇头不语。

陈常山轻叹一声,也走了过来,就如同陈弦松少时记忆中那样,揽住了妈妈的腰,唯有这时,这个男人的神态动作里,才会透出如水的温柔。陈常山说:“阿松,你一直不知道真相。你母亲从来没离开过你,离开我们。在你8岁那年,她被一只前来报复我的大妖吃掉了。我和你母亲早有共识,如果出现这样的事,只对你谎称她离开了,免得你伤心。”

陈弦松笑了笑,又笑了笑,问:“那只大妖呢?”

陈常山答:“我那晚就是发现了它的踪迹,杀了它,但是自己也重伤死在它手里。当我再次醒来后,就在葫芦里。而你的母亲,已经在葫芦里被折磨了八年!

阿松,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是报应,是天谴,是宇宙之神对我们的惩罚。因为愚昧无知,因为固执,我杀了太多不该杀的生命,应有此劫数。捉妖师一脉,本就不该存在于世。因此我们陈氏祖祖辈辈,还有许多其他捉妖师的亡魂,都堕落在此处,永世不得超生。你的母亲也是,她同样也逃不掉。你看到那些黑潮了吗?看到那些无色鬼了吗?我们也成了无色鬼。最终,我们和它们没有差别。这就是上天给予我们捉妖师的回报,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的结局。”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背后的黑潮里,竟隐隐浮现许多个人影。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幼的、年轻的、年迈的,身着袈裟、道服、军装、布衣的……他们全都沉默矗立,每一个都隐隐可见法相庄严,然而黑潮萦绕,他们的面孔上似乎都泛着一丝血红之气,又显出几分妖异。而你已分不清,他们究竟是捉妖法师的亡魂,还是黑潮之一?

陈弦松定定地望着黑潮与法师,脸上的肌肉轻轻翕动,眼中暗光如火。

母亲却在这时,轻轻抱住了他,将头靠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的胸口,说:“阿松,别难过,都过去了。你终于还是来了,这里虽然苦,但是我们一家人,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妈妈再也不离开你,永远陪着你,好不好?妈妈好想你,这些年,妈妈真的好想你……”她伸手把陈常山也拉了过来,陈常山慢慢伸出手,将他们两人,都抱在怀中。

被死去的父母两人抱住的陈弦松,骤然按住胸口,脸色灰暗无比,“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这一路走来,旧伤未愈、又舔新伤,每每大战,都靠强韧的意志支撑。如今终于再难压抑,那口腥甜悲苦的心头血,尽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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