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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幕后的江哥

心理选修课结课作业交完,这节课就算画上了句号。柳生终于鼓起勇气,去要了老师的微信。

这是他人生里的一小话,却是柳生社交恐惧进程里迈出的一大步。

江淇文在旁边看着,眼神欣慰,居然生出一点因材施教的慈祥。

“好,好啊。我刚刚看了你的论文,”老师夸赞柳生,“我觉得你对弗洛伊德的见解朴素且真诚,文采不错,就像曾身临其境一样——我本来并不对给大一新生的课有什么期待的。”

柳生不好意思地笑了很久。

老师夹起小包,临走前说了一句话:“就是为什么最后一段你的‘性欲’两个字中间要加斜杠啊?”

柳生愣了一秒。

糟了,那晚码到最后不太清醒了,一个没留神职业病犯了!

“打字系统出问题了可能……”柳生语塞道。

老师点点头,拿着保温杯离开了。

江淇文在后面笑疯了。

江淇文他们辩论会有大型聚餐,柳生就自己提前回了501。他想池良宙说得对,江淇文老是有各种活动,突然剩下自己行动,他就会患得患失。是该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了。

他睡前洗了个澡,柳生顶着白色浴巾出来时,正看见江淇文躺在床上,甚至不太清醒的样子。

他来不及想,就打了个喷嚏。

“阿嚏——嗯。”

一抬头就看见江淇文坐了起来,两眼放光。

柳生感觉自己面前突然扑过来一个撒娇的大狮子,亲昵但容易丧命,惊恐地想躲开,但还是被扑到了床上。

“太太,”江淇文在他颈间嗅着沐浴液的香气,活像在吸猫,“你好可爱。”

柳生刚要伸手,就听江淇文在他耳边闷闷地说:“好喜欢你哦。”

于是没再推开他。

“好喜欢你,”江淇文又重复,“好喜欢你。”

“你喝酒了?”柳生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嫌弃地推开。

“嗯,一点。”江淇文搂着他不松手,“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我不走,”柳生感到好笑,“你抱这么紧我能去哪?”

“你骗人,你就是想走。”江淇文的声音委屈又偏执,“你每天都想走。”

“什么时候要走了?”柳生拍他的头,“你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江淇文带着重重的鼻音,“我看见了。”

“你哭了?”柳生惊愕。

江淇文不作声了,只是一遍一遍地喃喃:“别走……”

这是喝了多少……

柳生被束缚着,也不能干嘛,百无聊赖地抓起手机。看见一条一小时前余也学长的消息:

“江淇文点的度数有点高,喝多了一直嚷嚷你的名字,我提前给你送回去了。”

“你是要去做交换生还是什么?他一直说你要走了。”

柳生懵了。

等等,他说他看见了……看见什么?

“你说你看见什么了?”柳生好声好气地哄他,半天才听江淇文答:

“你自己发的……”

柳生突然想到昨天还发过的仅自己可见的微博。

之前发过……

柳生有每年过生日都写遗书的习惯。

他打开手机,看见上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想死。”,是两周前。

上了大学之后自己就没再更新自己的负能量本了,纯是怕哪天不小心被室友看见吓到他们。

之后自己也懒得切小号,就发一条“想死”博,电子emo,也算省事。

他记得自己刚上大学生时,明明好不容易逃离开那个窒息的环境,却夜夜都是噩梦。梦见自己嘴里塞满了父亲逼自己吃的药丸,梦见嘴里塞满了自己养大的兔子肉,生的,兔子血流到下巴尖儿。

一次又一次地被噎死。

当他还在母亲家时,对父亲抱有希望;当他在父亲家时有对大学产生了希望——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顶点,已经不能摆脱这些噩梦时,他所有的希望都破产了。

于是那一阵柳生会经常发一些具体的自杀方法,事无巨细,并且标注利弊。如不能割腕,致死率不高昏迷再醒过来会疼死;不能跳楼,万一怂了浪费消防资源;不能上吊,会大小便失禁……把各种功利的自杀体验整理得很详尽。

不知道江淇文看到这些是什么感想。

他恍然发现,今年的生日,自己忘记写遗书了。

自己的手机一直都在自己手里,所以他到底是怎么看见这些的?难道是微博有bug?

江淇文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柳生拿起他的手机,想对这个bug一探究竟。

一点,他活得可真坦荡,连手机密码都没有。

点开微博,发现登录的居然是小兔子号。他们两个人的号也算很复杂了——

一切的开始,江淇文大号私信他——被拉黑。

江淇文小号,即小兔子,彻底掉马后——又被拉黑。

江淇文之前好像把他的大号偷偷放出来了?变成了贩卖日落的小兔子(1)。

现在为什么又在登被拉黑的小兔子初代机?柳生点进自己的主页,还是无法查看的。

不过他点进去“消息”一栏,发现了自己的对话框。

发现了很多消息。

都是江淇文用这个掉马后被拉黑的号发给他的。

每发一句,就有“由于对方的设置,你不能发送消息”的系统提示,前面跟着一个红色的更新按钮。

柳生翻了很久,才到最开始的地方。

10-17 22:30

之前聊了那么多,说拉黑就拉黑了。

你睡了吗?

看了一眼微博还在线,应该还在玩手机吧。

多亏你把被子给我,晚安。

10-22 4:00

我失眠了。

我好像没失眠过,即使那天掉马后的吵架,我总想着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五天过去了,你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

之前把自己第一个号偷偷从你黑名单放出来,不小心看了你的微博,看见了很多个仅自己可见的“想死”。

我才发现,你微博增加的数量和实际增量对不上。

就比如现在,微博数量增加了一条,但却没有发布任何新的内容。

你离我只有一米的距离,我却看不见你。

好吧,就算你站在我面前,也是这样。

10-22 4:33

你到底发了什么?现在会不会很痛苦?

10-22 5:08

真是快疯了。

10-22 5:33

回来了。

掀开床帘,你还在呼吸,我听了好一会儿。再有一个小时你就要为了躲我起床了,还是不打扰你了。

提前早安。

10-23 6:33

10月23日 六点半,你说梦话了,刚好赶上我失眠,去看看,结果被打了一拳。

破了相了。

10-24 6:08

为什么刚眯一会儿人就没了。

你居然六点就走了。

到底几点起的。

10-26 13:05

“如果他没能找到自己,或者他说的不能打动你,他就主动离开。”

再在这里重复一遍我说过的话。

还说了我喜欢你。说出这四个字时真是仓促又痛苦。

不期待有什么效果。

我想起之前打篮球把骨头都快磕漏了,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我怀疑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哭了,可一见你心里就酸得不行。

这滴泪让我意识到你在我心里的分量,然而心理某种天然的排斥,让我有一种被远古集体记忆愚弄的感觉。怪不得自古以来都盛行舍生取义,这种空荡荡的感觉,真叫人发疯。我迟早要搞清楚,用最自洽的方式把这个洞补上。

以文学起誓。

你会爱我吗?

不敢想。

10-31 20:26

今天整理笔记打卡。

又和几个老师谈过之后,被西方对性科学客观甚至残忍的解析打开了眼界。

福柯把“性科学”和东方的“情欲艺术”区别开。

也许东方的情欲艺术是《牡丹亭》的“日下胭脂雨上鲜”,又或者汉乐府的“鱼戏莲叶间”……又或者不是艺术,只是对生命的一种坦白。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是美。万物生长,生命绵绵不绝的美。

色情,是人生溢出来的那部分。

11-2 19:38

真正使我顿悟的,其实是与文史哲不相关的天文课。那晚老师带领学生分批去学院的望远镜带大家看月亮。

“冥古宙时代的地球就像一个巨大的岩浆球,火山爆发频繁,表面覆盖着熔化的岩浆海洋。内部的水气受热上升成云致雨。这场大雨连续不断地下了足有几百万年,其中夹杂着一次次的闪电……”

时间无限延展,我在镜头里闭上一只眼望着月亮,觉得万物烦恼皆是一瞥。

我蹲在高台上,隔着栏杆看见校园里一个又一个学生从台下走过。

活着很美。

也许性就是生命延续的欲望、让美延续的欲望。

真想让你体会我现在的感受。

豁然开悟的感觉,被真理冲击到的、眼眶里生出薄泪的感觉。

圆满的感觉。

我去找你了。

11-2 20:00

你看见了我的诗。

在我马上就绷不住矜持,想要把我所悟的都告诉你——

你叫我不要提前说,等一周之约。

没问题。

等我。

11-2 21:25

今天是你一次主动吻我。

看出了某种决绝。

故作镇定。

我又想起那一遍遍的“想死”。

我想拉住你,却怕你因为我伸出手的动作就先一步跳下去。

想抱你,又怕抱得太紧吓跑你,索性开始不敢碰你。

我只能装作没发生,一步一步一点一点靠近你。

我开始害怕,开始焦虑,开始接吻的时候都在狐疑,你下一秒是不是马上就要离我而去。

绝对不能被你发现。

11-15 15:31

今天课上你提到“慕色还魂”。很有默契,我笔记里正好有《牡丹亭》。

虽然是用来骂我的。

就好像我笔记里有冯至的赞美昆虫的诗,你就写了“被自己肠子粘住的甲虫”。所以我一下子就看懂了。

虽然看懂了后,就知道也是用来骂我的。

11-21 17:25

今天你和我说了你的童年。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到你。

我说“如果给我一百年,我会用五十年把你从泥潭里拉起来。如果不行,就下去陪你”。

这是我的真心。但我看见你不信任的目光,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看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幼稚鬼。

承诺啊,承诺。

我又搞砸了。

11-28 00:00

生日快乐。

明天,不对,今天要表白,睡不着。

根据你此前犹疑的答案的每一句,我都背了很多遍。

怕你敏感,每个节点的语气我都反复练习了很久。

要不然还是再改一稿。

怕你不看,把那首长诗背下来。

如果有一天我能名正言顺地紧紧抱着你……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悲观了?

你要对我负责。

后面就再也没有了。可能和柳生一样,一切的表达欲都来自不圆满。

柳生看呆了。

柳生对世界所有观感都是破产的消极,唯有江淇文,他抱有全部的希望。但他没想到,原来让自己如此有自信的、耀眼得能够驱散一切阴霾的江淇文,面对自己时竟然如此脆弱不堪。

柳生突然抱紧了怀里的江淇文。

他想起江淇文是如何教自己乐观的。

有天柳生突然伤感,说:“只有你爱我了。”

“话不能这么说。”江淇文举例,“要换种角度说,比如‘只有中国有熊猫’,换个说法就是——‘中国拥有所有的熊猫’。怎么样,是不是好听多了?”

柳生想了想说:“你拥有我所有的爱。”

江淇文反驳:“你说反了。”

柳生也反驳:“没说反。”

江淇文来劲了:“好吧,那我的肯定比你多。”

柳生不屑一顾:“每人分一点到我这儿肯定不胜多少了。”

两人打闹起来。

当时的柳生只是单纯觉得,感情里显得越无趣、越不体面的那位,也许才是爱得最深的。江淇文一直乐观又从容,那些情话出口成章、信手拈来,想必是无法理解他们这些别扭人的默默的深情。

但今夜,他直到他错了。他以为他的温柔和清醒来自于他的强大,实际上那些从容、那些乐观,都是硬装出来为了留下自己的乔装。他也只是一个刚成人的少年,面对那些从未接触过的、可能连答案都没有的问题,他一个人开战,一个人冲锋,突围,陷阵。

柳生缓缓搬开已经睡熟的江淇文,又悄悄从床上起来,在江淇文的那些笔记里,找到了私信提到的“长诗”。

柳生就着手机屏幕的微光,一字一句地读完。

眼眶里的热泪终于落了下来。

擦干眼泪,他又反反复复看了很多很多遍。

“我从来不骗你。”柳生回到床上,在他枕边说,“你拥有我全部的爱。”

像这样平凡的晚上也许还有很多个,但今夜,他在熟睡的爱人耳边,给出了也许是此生最厚重的承诺:

“我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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