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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路(新修版)

时隔六年,江白昼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

上一次造访是个意外。

那年他来得突然,走得匆匆,没能好好了解此地风物,回头一想,记忆大多是模糊的。这回,他为自己未来三个月的停留做了必要的准备。

他编了一个假身份——

“您是洛都人?”

日暮时分,一辆破旧的马车行驶在郊外小路上。

马是瘦骨嶙峋的老马,车夫是满脸沟壑的老人,老人驾车时一路东张西望,谨慎中透出一丝胆怯。

车内坐着四个人:他的女儿,外孙,外孙女,和一位与他们搭伙同行的陌生人。

陌生人是个年轻男人,自称来自洛都,姓江,名白昼。

几日前,洛都持续半月之久的暴雨终于结束,泼天的酸雨毁掉了城内原本就为数不多的住宅,洛都人被迫逃难搬家,有人搬去阳城,有人搬去埋星邑。

车夫一家恰好从阳城出来,去埋星邑投奔亲人,在路上遇到了同路的江白昼,见他孤身赶路,便好心捎他一程。

江白昼长发白衣,穿着素净但不寒酸,神色也十分沉静,看起来不像逃难的流民,反而像是一位悠闲时走亲访友的公子。

车夫的女儿抱着孩子,小心打量他,说道:“洪水肆虐,洛都的确不能住人了,我听说,好些人家的房梁被酸雨泡塌了,人能活着逃出来都是万幸,您……”

她的目光落在江白昼身上,话音便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车夫家的生活并不富裕,养得起马车,只是因为老人身子骨硬朗时,常往返于三城之间,做些拉货之类的生意养家糊口。

在外奔波,见的人便多了,车夫的女儿经常陪父亲外出,绝不是没见识的寻常妇人。

然而,她见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里,没有江白昼这样让人不敢直视的。

他不可怕,看人的神情甚至有几分温柔。

但他太好看了,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好看。

五官优美?气质特别?是,但也不全是如此,他好看得令人恍惚,这种无差别放送给旁人的恍惚感几乎掩住了他本来的样貌,为他周身加了一层渺渺云气,不似凡人。

车夫女儿低着头,心想:这位碰巧遇到的路人,看着不像普通人。

她颇有些小动物般的警觉与自保本能,并不多言,只低声聊着家常话,说:“您到埋星邑,是去投奔亲友吗?”

马车里有两排座位,她带着孩子坐在一侧,江白昼坐另一侧,他身旁有窗,窗上垂帘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颤动,漏进几缕落日的昏黄。

黑雾下看不见真正的太阳。

高悬在天上的雾气犹如一张滤网,将阳光,月光,星光,乃至天空原本的蓝色,都滤成同一种暗沉沉的灰。

只有天气极好的时候,才能在这种灰里看见不同的色彩。

江白昼望着窗外的暮色与遍地枯草,若有所思。

听见这句问话,他转过来应了一声:“不,我独自一人,无亲无友。”

车夫女儿微微一愣:“那您到了埋星邑,住哪儿呢?最近流民多,我听说城内有些动乱,恐怕不好过啊……”

不知为何,江白昼一开口,她就情不自禁地关心起他来。

可能好看又温柔的男人,就是很难让人心生戒备。幸好对方并未留意她的脸色变化,只轻声道:“我且看看情况,既来之,则安之,没什么的。”

他倒是心宽。

这时,天色越发暗了。

马车摸黑驶入一片坑洼不平的荒林,路越走越窄,周围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安静。

除了车轮碾在枯草上发出的轻响,只剩人的呼吸声。

老人勒住缰绳,使马车停了下来。

他掀开车帘,朝里面的人轻轻“嘘”了一声,说道:“前面好像有动静。”

“怎么了?”江白昼初来乍到,不懂此地风俗,但见老人一脸慌张,两个孩子听了他的话,乖巧地捂住嘴巴,躲进母亲的怀里。

——他们似乎都很害怕,也很熟练。

江白昼更加不解,但也入乡随俗,配合着不再出声。

他静静听着暗中的声音。

风声,枯枝折断声,遥远的脚步声——

方才老车夫邀江白昼同行时,对他说“夜路不平,人多壮胆”,因此带他一程,又说“白天进城要缴过路钱,否则怎会冒险走夜路”云云。

江白昼先前没太听明白,现在有些懂了。

车上几人一同屏息,过了会儿,远处的脚步声消失了。

老车夫不敢点灯,下车悄悄地四处看了看,确认周围无异状,这才重新打马启程,继续朝埋星邑去。

隔着一张布帘,老人悄声道:“这世道,在外头行走,不小心不行啊!碰上‘火爷’倒还好说,他们横是横了点,但不为难人。要是不巧碰上飞光殿的爷们——嗐,非得给你剥掉层皮不可!”

江白昼不知道“火爷”和“飞光殿”是什么,听得半懂不懂,也不便开口问。

老人的女儿低声道:“爹,你仔细些,少说几句。”

老人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江白昼正好奇着,不知如何打探,老人忽然又说:“公子,你方才说自己孤身一人,去了埋星邑不知道投奔谁?”

“正是。”江白昼点头,顺着问,“老伯可有门路?”

老车夫道:“我一个老匹夫,什么门路不门路的,但你若是有胆,不妨去荒火一试。”

江白昼神色微动:“‘荒火’?”

老人的女儿不知为何急了,瞥江白昼一眼:“爹——”

她爹却是个实在人,还颇有侠义之心,不顾女儿略显惊慌的警告,对江白昼说:“公子是不是不大了解荒火?飞光殿到处宣扬他们是坏人,那是蓄意抹黑,你莫要怕。据老夫所知,荒火建立十几年,没做过一桩有损公道的坏事,正相反,他们处处助人,起初很受百姓爱戴。后来做大了,招了风,才被飞光殿打压,背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成了所谓的‘黑暗组织’,为人惧怕。”

老车夫摇头叹息,“世道如此,黑不黑,白不白,咱们平头百姓夹在中间,为了混口饭吃,哪敢说什么是黑?什么是白?荒火的爷们体谅咱们的不易,不计较,飞光殿却是要严查的,他们到处抓火爷,还贴出告示,声称:谁胆敢与荒火勾结,必受严惩!而主动告发火爷、协助飞光殿将其抓获的人,有重赏。”

江白昼道:“有人去告发吗?”

老车夫哼了声:“怎么会没有?人为了钱财,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江白昼算半个方外之人,对这一切似懂非懂:“你说荒火不计自身安危,处处助人?为什么?他们是个什么组织?”

老车夫顿了顿,不知是他也不懂,还是不便明说,只对江白昼道:“若为生计发愁,荒火算个出路,起码不会让你挨饿。他们收人不设限,不论男女老少,有手有脚有胆便可。但这其中的利弊,老夫说了这些,公子应当也明了了。”

江白昼颔首:“多谢老伯。”

老车夫道:“你若有意,我介绍个引路人给你认识。”

“爹!”车夫的女儿忍无可忍,喝了声,“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掺和荒火的事了吗?你又不是火爷,跟他们搅和什么呢!”

“你这丫头,懂个屁!”老车夫猛地一抽鞭子,老马嘶鸣一声跑起来,剧烈的颠簸堵住了孩子母亲的嘴,她抱紧两岁的女儿,另一手搂住才学会走路的儿子,面色泛白,半晌没再出声。

夜更深了。

江白昼掀开车帘往外看,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老车夫不得不点起了灯笼。

是油灯,一根细细的灯芯被困在半透明的挡风笼中,燃起明亮火焰,照亮前路。

不知行进多久,可能过了几个时辰,他们穿过几片荒林,还未抵达埋星邑。

江白昼不认路,甚至不知道埋星邑长什么模样。

马车里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已经开始打瞌睡,江白昼也感到一丝困倦,但仍听着风声,陪老车夫一同保持警惕。

转眼又到了一片荒林。

不知为什么,这儿的树木都是枯死的,一路上他一棵活的草木都没见过,这未免有些奇怪。

江白昼心道,莫非此地水土有问题?

再看头顶的黑雾……

恐怕的确如此。

难怪他在途中见到的人们都是一脸穷苦相,土地不养人,百姓靠什么过活?

这时,老车夫忽然又勒停了马,并吹熄了灯。

这回不用提醒,车内几人都听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声响。

——兵戈声!

那声音是突然响起来的,方才明明没有,似乎是埋伏已久的两伙人刚动手,就被他们撞上了,以至于想避也来不及。

老车夫吓了一跳,鬓边冒出汗来:“这、这……运气忒差!”

这么大的动静,都不用猜,小毛贼哪能闹得出来呢?必然是飞光殿和荒火又起了冲突——

老车夫急得有些发毛,江白昼凝神听了片刻,说道:“似乎是单方面压制,应该打得很快,别慌,等他们结束我们再赶路。”

老车夫一愣:“你怎么知道?”

江白昼没回答,过了会儿道:“听,结束了。”

“……”

他话音一落,械斗声果然停止了。

风中传来伤者的痛苦喘息和模糊不清的叫骂声。

老车夫心惊肉跳,祈祷他们千万不要被发现。

然而事与愿违,马车离战场实在太近,胜利的那一方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在场的第三股势力——如果他们几人能称得上“势力”的话。

“谁在那边?”一道冷漠的男声挟着冷风,箭似的穿了过来。

声音的主人带着一队手下靠近马车,他们的脚步声整齐而有威慑力,老车夫后背湿透,汗水又被初冬的冷风飞快吹干,冻得他浑身发抖。

那队人走到了马车前,打头的是个黑衣男人,非常年轻。

老车夫一眼便认出来,他是飞光殿的人,凭那黑衣上绣金丝的穿着判断,还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扫了马车一眼,漠然道:“里面几个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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