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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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蜃楼

龙荧快马加鞭回到会武营,江白昼在他的家里闭紧房门,睡了一觉。

醒来是深夜,大约子时。

江白昼身着单衣,披头散发下床,往门口走了两步,正欲叫人来伺候,陌生的室内摆设忽然令他清醒过来——这不是无尽海,他在异乡。

江白昼拢起长发,随手一扎,到桌前坐下。

水壶里没水,喝什么?忘记问龙荧了。

虽然不喝也没关系,但无尽海气候湿润,此地风大干燥,他喉咙发紧,不太习惯。

桌上烧油的小铜灯幽幽亮着,灯的造型很别致,宛如一朵未开-苞的莲花,灯芯在花瓣里,江白昼越看越觉得有趣,拎起它仔细观察了片刻,没看懂灯内的构造。

他也不深究,把灯一放,目光转向窗口。

龙荧说,当地家家户户都挂红灯笼,用以辟邪。但这里没挂。

江白昼睡意全无,心想,龙荧今夜八成不会回来了,从这里赶到会武营,处理一些事务,再赶回来,一宿的时间哪够用?龙荧是肉体凡胎,也要休息的。

他这个不人不神的倒是不累,看来只能独自出门逛逛了。

要逛去哪里,江白昼心中早有计划,但没对任何人讲过。

他此次出海之际,大长老拉住他的手,再三叮嘱:“速去速归。”

江白昼明白,不是他让人不放心,而是他受了母亲的牵连。

他母亲当年在海外私自结了一段孽缘,结局惨烈,神殿长老院的长辈们对此有阴影,不同意他出海,怕他重蹈覆辙。

但江白昼为人虽然温和有礼,却不温顺。

常言道,从来不出格的人,一旦出格,便要闹个大的,江白昼便是如此。

他从小清心寡欲,仿佛道心天成,二十四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或事表现出特别的在意,是个天生适合修行的术法天才。

谁都想不到,他师父的葬礼结束后,神殿筹备好祭司继任大典,要为他授冠的时候,他忽然提出,“我想先出海一趟。”

真是平地一声惊雷,江白昼却不愿解释,只给了句承诺:“最多三个月,我不会逾期。”

大长老作痛心疾首之态,生怕他不知轻重做错事,专挑重话说:“白昼,你师父尸骨未寒呢,倘若他泉下有知,你可别叫他失望。”

可惜这话激不到江白昼,他师父过世他一滴泪没掉,现在葬礼都办完了,又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况且他师父一把年纪,在睡梦中魂归天地,算得上喜丧,他看了都羡慕。

江白昼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彬彬有礼地和大长老作别,带着一个隐秘的疑问,和一罐他亲生父亲的骨灰,孤身一人出海了。

算上途中耗时,至今已有半月之久。

江白昼起身穿衣,推开房门。

雪已经停了,寂静的夜色里,他抬头往高处望了一眼。

“上城区……”

他喃喃吐出两个字:“公孙。”

……

龙荧离开会武营时有意避人耳目,回来时走了正门。

近卫早早在等候,迎上来替他拴马,恭敬地禀报:“左使,冷大人来送药。”

冷铮是谢炎的副手,听说本事不怎么样,最擅长溜须拍马,谢炎将他视为第一等心腹。

夜晚的会武营灯火通明,龙荧大步疾行越过一排排燃烧的火把,往自己的军帐走。他问:“什么药?”

近卫压低嗓音:“冷大人说,谢统领得知您身体不适,依靠安神水缓解病症,他深感忧心。恰巧他得了一种新药,叫‘蜃楼’,比安神水好用得多,很适合您。”

龙荧转过头:“蜃楼?”

“对,属下略有耳闻,据说是上城区最近时兴的药,谢统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到,这不,第一时间送过来,为您排忧解难了……”

近卫觑着龙荧的脸色,口吻谨慎,大抵明白这药本质是怎么东西。

龙荧冷笑了声,他也听过蜃楼。

如果说,安神水是为医治下城区的头痛之疾而研制,致幻是它去不掉的附带作用,那么蜃楼正相反,它是一味专为致幻而生的药,止痛的功效反而是附带的,并不重要。

蜃楼是飞光殿的杰作,目前只在黑市中流通。它一经问世,便受到上城区达官贵人们的追捧,因为它药效猛烈,是安神水的几倍不止,一剂下肚,令人欲仙欲死,在幻觉中大愿得偿,据说还不伤身。

龙荧是不信的,是药三分毒,这药的毒性恐怕有九分。

近卫问:“左使,要收下吗?”

龙荧略一停顿,面无表情地说:“当然,谢统领一番好心,为何不收?”

近卫低头称是。

二人继续往前走,路过校场的时候,龙荧瞥过去一眼。

胡冲山被关押在校场边缘的囚笼里,囚笼巨大,他被吊了起来,手脚张开,摆成一个“大”字。

这次埋伏荒火的行动,表面是龙荧带队,其实是谢炎的安排。

谢炎在下城区当了十几年地头蛇,和荒火打交道的经验十分丰富,谢统领自诩血统高贵,厌恶下民,荒火这群身为下民还敢无事生非的蝼蚁,更让他无法忍受,他恨不得一把大火烧干他们的窝,从此耳根清净。

现在还留着胡冲山的命,则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龙荧回到自己帐前,冷铮在门口候着,不知等了多久,一见到他,笑眼弯弯地迎上前来,行了个礼,亲热道:“左使大人,您可叫属下好等。”

龙荧最不耐烦这一套,不受用也不迎合,漠然道:“药已送到,我心领了,冷大人请回吧。”

冷铮讪讪一笑,坚持套近乎:“属下听说,左使大人近日不得安眠,许是下城区气候恶劣,您刚从高阁上下来,不适应。”

“小事一桩。”龙荧随口敷衍。

冷铮摇头:“嗳,事关贵体安康,哪能是小事?为此,属下除了蜃楼,还带了另一味药来。”

“什么药?”

冷铮打了个手势,朝身后吩咐:“把人带过来!”

龙荧不知他卖什么关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孩被两名士兵从帐后推出,带到他面前。

这女孩不过十六七岁,长发垂腰,面容素净,瑟缩地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人。

冷铮得意地邀功,在龙荧耳边低声道:“大人,下城区的丫头们个个面黄肌瘦,不好看,这个不一样,她是属下从黑市高价弄到手的,从小被嬷嬷们教养着,细皮嫩肉,还是雏呢。今夜让她为您解解乏,有什么大事,咱们明日再议,可好?”

“……”

龙荧皱起眉,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不必了,我不习惯枕边有人。”

冷铮心道假正经,若不是有隐疾,哪个年轻男人不近女色?

这种人,他自己拉不下面子,得给他台阶。冷铮道:“大人,多几回您就习惯了,她会唱曲儿,还会跳舞,保证伺候得您身心舒畅……”

龙荧往帐内走,沉下脸道:“滚。”

冷铮脸上的笑容险些没挂住,但他是真不把龙荧放在眼里,表面恭敬,实则仗着谢炎的势,不把龙左使的命令当回事,不断得寸进尺,试探对方的底线。

他冲那女孩招了招手,喊她过来。

女孩悄悄瞟了龙荧一眼,见他背影笔直,一身肃杀,本能地没敢动弹。

冷铮喝道:“进来给龙左使唱个曲儿,你聋吗?!”

夜风猎猎,兵营内的火光随风狂摆,明暗交错间,方才步入军帐的龙左使又走了出来。

他步步逼近,走到冷铮面前。

冷铮被他戾气十足的神情镇住,有点发颤:“左、左使……”

龙荧二话不说,突然抓起冷铮的衣领,手指收紧往上一提,冷铮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被他单手拎了起来,勒紧的衣襟令人窒息,冷铮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眼神惊恐地挣扎。

龙荧轻声道:“我叫你滚,你聋吗?”

“……”

冷铮气血上涌,憋得满脸通红,拼命地点头又摇头,示意自己知错了。

龙荧终于松开手,但冷铮两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胸口一痛,被一脚踹了出去。

龙荧这一脚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飞出几丈远,嘭的一声砸到地上,溅起一阵飞尘。

在场的士兵和那女孩同时一抖,全部噤若寒蝉,没人敢上前扶他。

龙荧冷漠地吐出一句:“少来碍我的眼。”然后转身进帐,关上了门。

……

俗话说得好,打狗也得看主人。

当天晚上,冷铮回去复命,谢炎暴怒地掀了桌案,痛骂道:“姓龙的给脸不要!”

“统领明鉴,他这一脚踹在属下身上,可分明是冲着您来的。”

冷铮跪在地上,垂头丧气,方才摔得太狠,他磕到了牙,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说话含混不清:“可属下不解,既然他不接受我们的示好,为何要收下蜃楼?”

谢炎冷冷一笑:“瘾君子么,忍不住。”

“忍不住是好事。”

“不错,是好事。”谢炎按捺住胸中怒火,坐回原位,“只是奇了怪了,我想不通,他犯的什么瘾?”

瘾君子不少见,下城区的平民犯起瘾来,大多是日子难过,求个短暂的解脱。

上城区的贵人也犯瘾,他们的所求千奇百怪,癖好五花八门,但归根结底,逃不过钱权色三个字,或是求真情,为弥补他们那富足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遗憾。

但聪明人绝不会沾瘾,譬如谢炎就知道蜃楼不是好东西,所有能麻痹人神经,瓦解人意志的,都应该远离。

龙荧看起来不傻,他为何忍不住呢?

——要么他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要么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致命弱点,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不断为其所害。

弱点即命门。

谢炎心里有了把握,烦躁减轻了些。若不是因为上一个“钦差”被他直接杀了,上报时他写不清死因,引起了殿主的怀疑,龙荧也别想活过今晚。

现在只能忍一忍,不能把龙荧拉拢过来的话,就只能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处理掉,或是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你继续派人盯着。”谢炎道,“别让他——”

话音未落,监视的士兵来敲门,进来匆匆一跪,惊慌道:“统、统领!龙左使吃了蜃楼,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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