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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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飞光

上城区夜色冰冷,灯火辉煌。

江白昼独自走在街道上,不知该往哪儿去。他又有点想家了,这种情绪在悲伤中弥漫开来,他看着陌生的道路,听着陌生的喧嚷声,随街漫走不知身在何处,心头竟然泛起一股酸涩。

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它或许应该叫孤独。

独在异乡为异客。公孙殊当年在无尽海就是这种心情吗?

原来是这样。

江白昼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又返回了公孙府。

他来到听海阁,夜色掩映下还没来得及走进去,险些和一队持火把的家丁迎面撞上,避到树后一看,到处都是人:匆匆行走的丫鬟,凶神恶煞的家丁,竟然还有穿军服的兵士,每人手握一把形似弩又非弩的武器,看起来十分凶悍。

江白昼观望了片刻,忽听见附近有几个小厮在嚼舌根:

“突然怎么了?闹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老爷叫搜查全府,似乎有外来者闯入,要捉住他。”

“兴许已经跑了。”

“能跑到哪儿?老爷方才着大管家去封锁云梯和通天路了,要搜全城!”

“啊,这人来路不小。”

“是啊,封城之事我们一家做不了主,得启用四方令,老爷几年没出手了,不知是什么人叫他大动干戈……”

……

捉他吗?江白昼听明白了。

但捉他做什么?信中已经交待得够清楚,不必亲自见面了吧。

他视满府搜查为无物,片叶不沾身地离开了。

现在有些麻烦,封城了今夜恐怕不好回下城区,要封到什么时候?龙荧那边如何了?

江白昼循着记忆中龙荧为他描述过的方位,独自往飞光殿的方向去。

公孙氏果然开始全城搜人了,街道上遍布士兵,领头的打一杆旗,旗帜上书“公孙”二字,气势颇有些骇人。

但江白昼好奇,这要怎么查?公孙博又没见过他。

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见搜查兵挨家挨户敲门闯入,查每个人的身份铭牌——竟然人人都有铭牌,上城区果真严苛。

他心道,幸好没说自己是公孙殊的亲生儿子,否则公孙氏恐怕更不会放过他了。父家的纠葛他是一点也不想参与。

城内辗转几遭,江白昼找到了飞光殿。

还未走近,远远便见一栋高楼矗立在皑皑灯晖之中,匾额高悬,“飞光殿”三字尤为醒目。高楼脚下一片亭台楼阁,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主楼。

围墙比公孙氏的还要高,站在外面看不见墙内景象,大门口把守森严,气氛更与公孙氏截然不同,一个是富贵人家,一个像军事重地。

但不论围墙有多高,江白昼飞跃上去不费吹灰之力。

他轻盈起身,脚底踩中墙头刚一落定,身前忽有破空之声,“嗖”的一下,他出于本能侧身避开,一支箭射在他脚下。

“机关?厉害。”江白昼轻赞一声,游魂般从墙头掠下,不知踩中了什么,脚下泥土忽然凹陷下去,来不及思索江白昼飘然离地,而机关料中他会作此反应,地上尖刺连片凸起,没有可供他第二次落脚之处,只有左边一栋四角亭安然耸立,转身一跃便能进入。

但太明显的“安全”不可能安全,江白昼随手撕下一片衣角,施力丢进四角亭。这破亭子果真不叫他失望,立刻洒下一张兜天之网,罩住了他故意丢出的衣角。

江白昼无处可躲,只好站在尖刺顶上,身如轻羽毫不落力。

“喵——”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江白昼循声一望,一只黑猫朝他扑将过来,他若躲开,这猫会立即被刺死。只好伸手接住,不料,猫儿入怀竟然是硬的,它的四肢没有猫毛,触手冰凉坚硬——是铁!

江白昼诧异之下来不及反应,黑猫的铁爪已掏向他胸口。

衣衫破开,皮肤被锋利的爪子划出几道血痕,这猫半真不假,竟然嗜血,闻到血腥味儿立刻伸出舌头来舔,江白昼唯恐它有毒,下意识松手,猫掉在地面尖刺上,被刺了个肠穿肚烂。

它真是活的,机械关节和鲜红的肠子同时冒出来,可怖又可怜。江白昼不忍多看,对飞光殿的厌恶又增几分——他们什么活物都能改造吗?人,鸽子,猫,还有什么?

如此残忍行径,简直对天道毫无敬畏,姬世雄竟然还妄图求仙?真是可笑。

江白昼的面色冷下来,在飞光殿号称举世无双的严密机关里横着走。

他保持“隐身”,所过之处只留一道水痕。

方才望见的那栋高楼就在前方,此处灯火比别处更盛,是姬世雄和属下议事的场所。

但大门紧闭,门口依旧守卫森严,江白昼进不去,懒得做“窗下君子”,离开也不知该去哪儿,只好在门外等待龙荧。

他心情不畅,又百无聊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龙荧能早点出来。

这种期待不太纯粹——他故意用龙荧挤走公孙氏在自己脑中所占的空间,那些东西令他不快,相比之下,还不如想龙荧。

然而,即便不纯粹,对他而言也是特别的。他发现,当他有了烦恼,能让他高兴的人和事就逐渐清晰可爱了起来。

这是他不想要的牵绊,可此时此刻唯有它们能拯救他糟透的心情。

江白昼忽然想起一件六年前的小事。

那日下雪,他和龙荧一起待在破庙里。那间小庙实在太破,早断香火了,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可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来了一个过路人,是个妇女,约莫有三四十岁,不好判断。

见她走进庙里,江白昼和龙荧一起躲到神像背后——不知为何要躲,可能是都不想跟陌生人寒暄。

那妇女在庙里避了一会儿风雪,盯着神像发起呆来。然后她突然跪下,胡乱祈祷一气,起初只是求平安,后来竟然对神像诉起苦来,讲自己如何命途多舛,为丈夫和孩儿做过多少牺牲,可没人念她辛劳,只当她理所应当,甚至连儿子长大后都对她拳打脚踢,嫌她无能,害自己没钱娶不起媳妇。

当时哑巴似的龙荧嘴里蹦出两个字:“可怜。”

江白昼也觉得她可怜,扯下一块随身玉佩丢出去,假借神像之口说:“拿去卖钱。”

那妇女惊慌又惊喜,对神像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地走了。

龙荧嘴里又蹦出两个字:“没用。”

江白昼不解:“为什么没用?给她儿子娶上媳妇,她不就不会挨打了吗?”

龙荧摇摇头,也说不清为什么,但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没用就是没用。

“还会挨打。”龙荧说,“下次。”

“什么下次?”

江白昼没听懂,但龙荧不说了。

其实龙荧不哑巴也不结巴,只是在江白昼面前害羞,不好意思对他夸夸其谈。也怕说错话显露出自己的无知,惹江白昼发笑,只好三缄其口。

“下次”没多久就到了。

那妇女再次来到破庙神像前,进来就跪下哭了一通。原来她拿钱回去后,丈夫与儿子大喜过望,问她从何处得到钱财,她说捡的。他们不信,再三逼问下,她坦白实情,他们确认不是赃物,立刻拿去挥霍,几天就在赌坊花光所有,还欠了债。然后逼她去拜庙,继续管神仙要银子。

她说自己不得不来,拿不到便要挨打。

但这次江白昼和龙荧一言不发,神像没有再“显灵”。

妇女失望而去。龙荧说:“她这样的人有很多。”

见江白昼盯着自己看,他红着脸低下头,喃喃吐出后半句:“……帮不了。”

当时江白昼没想太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灵顺势,五行自然,人间劳碌挣扎者众多,而他不过是一名过客。

龙荧也没想太多,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遇到唐春开,加入荒火,从此发誓为天公地道而抗争,解救苦难百姓,还世间一个清平山河。

唐春开的志向太宏大,有一回夜里,温存过后,龙荧对江白昼说:“那是我老师的志向,不是我的。”

他说:“我不知道清平山河是什么样,也没兴趣。我对世间的不公有愤怒,但没愤怒到心甘情愿一生为此奔走,我为荒火所做的一切,本质都是为了我的老师。我的志向就是继承他的遗志,不想他一辈子的努力尽付东流。那太残忍了。”

江白昼认真听着。

“他说要打通上下城区,打不通就把上城区拆掉,然后立法,修学堂……好多事要做。他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可我总觉得等不到那一天。”龙荧靠在江白昼的肩头,“我一个人走,不知道还能走多远,你若能留下陪我就好了,哥哥。”

“……”

当时龙荧的悲伤江白昼不能感同身受。

现在他忽然明白,那种情绪不叫做悲伤,而叫孤独。

“孤独”二字在他心里有了具象的诠释,正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极目远望找不见一个可依靠的人,哀乐皆自己担着,走在风雪里,别人的喧闹里,和无处停留的黑夜里。

正想着,前面的大门忽然打开。

门两侧守卫垂首行礼,龙荧姗姗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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