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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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泗城,零度酒吧。

刚刚傍晚,酒吧街便灯红酒绿,招牌的霓虹灯五光十色,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

音乐声从零度酒吧的大门若有若无地传出来。

零度作为当地小有名气的酒吧,有一部分人气是里面驻唱的歌手小姐姐带来的。今天唱的是朴树,路过的人都会在门口驻足,享受地听上两句。

郁清棠走了进去。

酒吧人头攒动,甫一进去她便有点后悔,没想到周末人那么多。但退回去也是要重复方才的人挤人,郁清棠估算了两端距离,继续往前走到了吧台。

白衬衣黑马甲的调酒师娴熟地展示着技巧,为到来的客人调出一杯杯颜色梦幻的鸡尾酒。

调酒师是她上次——现在想来已经是三四个月以前见过的那位,长发,淡妆,打着耳钉,一个莫得感情的调酒机器,是个有点酷的小姐姐,很多les吃这款,所以每次她调酒生意都会比平时好,提成也会拿得更多。

但在郁清棠眼里,她是没有脸的,看了也记不住。她脑子里能浮现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张脸,和面前这个调酒师比较,还是程老师长得更好看点,就是话太多。

颜色绚丽的鸡尾酒在吧台一字排开,顶上的灯光照射下来,一片流光溢彩。

郁清棠第二次后悔为什么要进来。

她在所有的鸡尾酒都到了该到的人手里后,方迈步上前。

调酒师小姐姐刚结束一杯工作,抬头,看着她。

郁清棠也看着她。

两人面面相觑。

“一杯……”郁清棠到嘴边的酒名咽了回去,说,“果汁。”

调酒师小姐姐冷酷地扭过头,给她榨果汁去了。

郁清棠掩饰住内心的讪讪,端着果汁坐到了她的老位置里。

这厢冷漠无情的调酒师,好不容易找了空给喻见星悄悄发消息——别问,问就是喻见星交友广泛。

喻见星:你确定吗?

调酒师又忙了一会儿才回复她:身高168左右,白色长裙,瘦瘦高高的,长得跟仙女下凡似的,左眼眼尾一颗泪痣,不相信的话你问我们老板。

喻见星:你怎么能说别人像仙女呢?[气鼓鼓]

调酒师:客观描述

喻见星:不管,你才是唯一的仙女

调酒师:忙,晚点说

调酒师小姐姐抬手将掉下的长发别到耳后,遮掩一闪而过的红晕。

喻见星不愧为好闺蜜,立刻找酒吧老板确认,酒吧老板在附近的家里,特意到酒吧认人,认完给她回复:【是她,挺多人找她搭讪,我要不再去试一次?】

喻见星:【你帮我盯着,回头请你吃大餐】

再之后就是程湛兮受到喻见星的紧急报告。

郁清棠慢慢地喝着鲜榨果汁,驻唱歌手抱着白色吉他,换了首法语歌,发音很地道。

郁清棠漫无目的地想她会不会附近大学小语种专业的学生。

而她对面坐着的,终于因为她长久的视若无睹,失去耐性离开。

郁清棠杯子里的果汁剩下四分之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了她的眼帘。

能让郁清棠记住的人不多,最近一周和她在同一个办公室疯狂刷存在感的程湛兮就是其中之一。程湛兮脸颊因运动过后而泛红,站在她不远处,一只手扶着卡座的靠背,气喘吁吁的样子。

郁清棠很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睫。

程湛兮在她的注视下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坐下,表情认真中带着一丝庆幸,还有其他的,复杂的情绪,像是难过,郁清棠读不懂。

程湛兮没有注意到在她附近有一个刚刚被郁清棠的冷淡打击得信心全无的短发女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还和身边的姐妹讨论:碰壁的那么多,猜猜这位能坚持多久?

“要去酒店吗?”程湛兮说,“这是我的体检报告。”

郁清棠松开了吸管,情绪难得形于色,眼神微妙地看着她。

程湛兮忍住没让自己的难过表露出来,说:“如果你要选一个人的话,我觉得我是这里最好的人选。”她声音低了低,“你试过的,不是吗?”

或许是这里的灯光太暧昧,面前女人略带沙哑的嗓音太诱人。

她回忆起身体里久违的跳动感,濒临失控时枕边紧紧相扣的十指,情迷意乱时模糊不清的呓语,她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说着温柔的情话,两人在汗水里不停歇地纠缠。

热气开始上涌到脸颊,再是雪白耳根染上绯意。

有灯光遮掩,一时没有被发现,但再这么下去就不一定了。

郁清棠不得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程湛兮面前放着的纸质文件上,她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慢慢道:“这个……你随身携带?”

程湛兮心想:说我特意回家拿的岂不是太有损我一世英名?

她道:“在包里一直没拿出来。”

郁清棠视线从她这一周不知道换了几次的包上一掠而过,眉梢微不可见地上挑了一下。

郁清棠低头抿了口果汁,问:“程……老师来酒吧做什么?”

程湛兮再觉察不出不对劲就枉她从父母那里遗传来的智商,她眼珠微动,说:“过来看看。”

“猎艳么?”

“我说了我很洁身自好的。”

郁清棠又看了她一眼,她没说话,但程湛兮就是知道她在怀疑说话的可信度。

程湛兮反问:“郁老师来酒吧做什么?”

“来听歌。”郁清棠淡道。

“顺便猎艳么?”

“没兴趣。”

程湛兮自取其辱地问了个问题:“包括我么?”

“嗯。”郁清棠神色淡然地回答完,脑海掠过记忆片段,程湛兮紧紧抓着她的脚踝……

其实……可能有一点兴趣。

郁清棠偏开了脸,眼睑低垂,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

但她是个胆小的、卑微的、怯懦的可怜虫,放纵一次已经是她的极限。

程湛兮反而高兴起来,振奋说道:“那我陪你听歌吧,我去点杯果汁。”

一如既往地不等郁清棠回答,便自顾自起身,去吧台点单了。

郁清棠:“……”

她的体检报告放在桌面上,郁清棠拿过来,翻开第一页,右上角是程湛兮的免冠寸照,笑容很自然,也很有感染力。

她是那种看着她笑会不自觉地跟着笑出来的人,连照片都有这种魔力。

郁清棠唇角刚提起一点,便一点一点地慢慢收回去。

她把程湛兮的体检报告合上,放到原位。

程湛兮端着两杯果汁过来,笑着调侃说:“怎么不看了?”原来郁清棠的动作被她尽收眼底。

郁清棠说:“没什么好看的。”

“请你的。”程湛兮把其中一杯果汁递给她,郁清棠那杯快见底了,她不替她续上难道等着她走人么?

郁清棠再次:“……”

这人先斩后奏的功力越发高深,偏偏还没有让人太讨厌。

……酒吧的驻唱歌手歌唱得真好。

她只能把原因归结在这上面。

这会儿已经换到了一首老情歌,90年代一位男歌手的成名曲,现在听来唱腔有些老,程湛兮见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舞台的方向,问道:“你喜欢这种类型的歌?”

郁清棠根本没注意在唱什么,闻言集中注意力听了几句,说:“还行。”

“我喜欢听爵士。”程湛兮主动道。

郁清棠意料之中地没给她相等的回应,只是“嗯”了一声。

程湛兮自说自话的本事炉火纯青:“下次我推荐给你几首。”

郁清棠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程湛兮早有所料地对上她的眼神,扑哧轻笑出声。

清亮又悦耳。

郁清棠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笑声的尾音完整地捕获进她的耳朵。

程湛兮松开咬着的吸管,把果汁推到一边,两只手交叠放在桌子上,她将下巴垫在手背上,仰着一点儿脖子看她,眼眸亮晶晶的,唇齿间忽然滑出轻软无比的声音:“郁姐姐~”

郁清棠瞳孔震颤,旋即迅速别开了脸。

但这没能掩饰住她颈项上蔓延开的淡粉,像一簇春日枝头待放的花。

程湛兮笑声也很轻,嗓音粘人道:“是不是没有人这么叫过你啊?”

郁清棠口很渴,她想喝点果汁解渴,但是扭头就必定会对上程湛兮调笑的眼神,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喉咙。

“郁姐姐?”

郁姐姐现在哪哪儿都不正常,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比平时柔软几分,低低柔柔的:“别乱叫。”

程湛兮果真没再乱叫。

她不是怕郁清棠会生气,而是怕自己听多了她这样软绵绵说话的样子,会控制不住狼性大发。

作为一个身心健康的成熟女人,面对心上人会有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冲动,这都是正常现象。

想吻她,咬她,听她的声音。

程湛兮闭了闭眼,咬着吸管喝了口冰凉的果汁,眸底的深色渐渐褪去,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

郁清棠一动不动地看着吧台方向陈列的大大小小的高脚杯,许久,转过脸来,若无其事地也抿了口果汁。

她目光扫过程湛兮那根被咬得严重的吸管口,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听说喝饮料咬吸管的人x欲都很强。

……怪不得她上次问自己要不要再来,原来是没有满足。

郁清棠东想西想,面上平静无波。

“郁老师?”

郁清棠收回乱七八糟的心思,暗暗反省,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果汁,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道:“我要回家了。”

再在这里待下去,她真的想和程老师去酒店春风二度了。

“这才听了两首歌。”

才两首么?郁清棠觉得程湛兮来的这几分钟比她先前坐的一个小时还要漫长。

“我家人在等我回去吃饭。”

“好吧。”程湛兮收起存在感十足的体检报告,说,“我送你回家?”

“不用。”

程湛兮再次让步:“我们俩一块出去,行么?”

郁清棠颔首。

路就一条,她非要和自己一起,她也没理由阻拦。

酒吧门口,两人分别。

郁清棠见到了程湛兮的那辆杜卡迪白魔鬼,流线型车身运动感十足又不失美感,冰川白的车漆纯洁高贵,轮毂极富张力,是每一个机车爱好者都会心潮澎湃的存在。郁清棠不了解机车,但会欣赏美。

尤其是程湛兮单手抱着头盔,单脚蹬着车梁倚在车身上慵懒轻笑的时候,街边的霓虹灯打在她修长的身姿上,有种惊人的吸引力。

那种吸引力甚至和她年轻漂亮的容颜无关,她举手投足散发出来的肆意张扬,是郁清棠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奢望。

她过着郁清棠最想要的人生。

“郁姐姐再见。”程湛兮戴上头盔,挡风镜扣下前还皮了一下。

“再见。”

油门轰鸣,郁清棠看着低伏在机车背上疾驰远去的那道倩影,许久,又轻轻地说了一句,似乎在提醒自己:“再见。”

她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城市华灯初上,路灯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

郁清棠今天和方文姣说好晚上不回家吃饭,她回家已经是八点过后,饭桌上残羹冷炙用罩子罩着,郁清棠和客厅里看电视的外公外婆打了个照面,决定不去热菜吃,免得方文姣操心。

她打过招呼,回了二楼的卧室。

打开手机发现程湛兮给她发了消息。

程湛兮:【我到家了,平安】

距离她们分开只过了几分钟,看来她家住在附近。

程老师为什么要去酒吧?还随身携带体检报告?郁清棠脑子里闪过两个疑问,没等大脑开始分析答案,便强行剔除出去,打字道:【平安】

下一秒,程湛兮的语音电话拨了过来。

郁清棠惊讶不已,两秒后按了拒绝,点击输入:【不方便】

程湛兮换成文字:【我有个教育方面的事想和郁老师探讨一下】

郁清棠:“……”

她一个教体育的???

程湛兮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上方仍在显示“正在输入”,一条消息跳出来。

【郁老师,没想到你这个眉清目秀的,也对我们体育老师有偏见[气鼓鼓.jpg]】

【我们体育老师教学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提高学生的身体素质,身体素质好了才能有利心理素质,有利高中的高压学习,有利于国计民生,少年强则国强……(此处省略度娘粘贴大段内容)】

【再说那些老教师吧,还要管特长生培训,寒暑假都要在学校上课的,比你们教文化课的轻松不到哪里去。我是新人老师,又是临时工,所以你才天天看到我好像没什么事的样子,但我在认真学习啊,你要给新人成长的机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郁清棠后悔没接通她的语音电话,这么一大段话她就不信程老师照着度娘一句一句念,她再一想,程老师还真做得出来。

程老师,上辈子是复读机一女的。

郁清棠:【你吵到我的眼睛了】

程湛兮:【哈哈哈哈哈】

[系统消息:郁清棠撤回了一条消息]

郁清棠:【说重点】

程湛兮简明扼要,把她的想法说了一遍。

郁清棠:【你问体育老师比我管用】

程湛兮:【可是你是班主任啊,你管着我】

郁清棠纠正她:【我们不是上下级,你不需要对我负责,你要做的是对学生负责】

程湛兮:【我不认识其他体育老师,你认识吗?】

郁清棠心想你来学校一周跟交际花似的,人见人爱,是个人都和你关系好,竟然没去结交体育老师么?

郁清棠腹诽完,道:【我去给你向别班班主任要体育老师的联系方式,晚点发你】

按照程湛兮在学校吃得开的程度,她多半掌握了不少班主任的微信,但郁清棠没让她自己去,算是作为班主任小小地照顾一下其他科老师。

不等程湛兮再废话,郁清棠紧接着道:【我有事,忙,有空再说】

她把手机倒扣在桌面,拿睡衣去洗澡。

手机震了一下,想必是程湛兮又发了消息。

郁清棠没管,扯了块干净的大毛巾进了浴室。

老房子设施老旧,热水器也用了好多年,郁清棠打开了放热水的开关,站在一旁放空,待水温渐热后才开始褪去衣物。

她身上比脸还要白上几分,像是晶莹无暇的雪。肌肤上几处淡淡的伤疤,因时间久了,不注意看几乎发现不了,只比正常的颜色深一些,瑕不掩瑜。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虽然身量单薄,但曲线玲珑,该有的都有。

她仰头站在花洒下,天鹅颈修长,纤瘦的手臂微扬,掬起水,目光跟着水流从高到低,乌黑的长发湿淋淋紧紧贴住光洁的背部,身周是缭绕蒸腾的水雾,她像是在深雾里兀自生长的曼妙精灵。

……

郁清棠擦干身体,换好长袖长裤的睡衣。

尚未入秋,但郁清棠已经换上了保暖的衣物。她是难产出生,郁辞生前身体也不好,所以娘胎里出来便比常人身子骨弱,幼年没有得到好的照顾,落下病根,再调养也无济于事,只能平时多注意。

郁清棠把手机屏幕解锁,果然看到程湛兮发给她的消息:【么么哒】

还有一条是温知寒的。

温知寒给她发了道数学证明题,问她有没有兴趣解题。

郁清棠点开题干看了看,慢慢在桌边坐了下来,从抽屉里拿出笔和草稿纸,专注地演算。

一个小时后,郁清棠把一叠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拍照发过去,最后一行证明了结论。

温知寒:【在干吗?】

郁清棠:【刚做完题,打算睡觉】

温知寒“正在输入”了一会儿,说:【晚安】

郁清棠:【晚安】

郁清棠点开班级群,看了看各位家长有没有疑问,再把从其他老师那要来的老体育老师的名片推送给程湛兮。

对话框头顶刚跳出正在输入,郁清棠说:【我要睡了,晚安】

程湛兮:【[分享歌单:给郁姐姐的爵士乐]】

程湛兮:【我给你挑了几首柔和的,你可以听听看,好听不好听都可以找我,晚安郁姐姐~】

郁清棠:“……”

为什么感觉她说的话都有声音?

郁清棠躺下,双手十指自然交叠搭在腰间的被子上,合上眼睛。

冷风从窗口灌进来,郁清棠才发现自己没关窗户,她摸了摸手臂上冻出来的鸡皮疙瘩,起身关窗,回来后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戴上耳机,点开了程湛兮给她分享的歌单。

舒缓的爵士乐流水样淌进耳朵,令人想起浓郁的酒和傍晚的风,慵懒惬意。

郁清棠挂着耳机睡着了,睡觉前最后浮上眼前的画面,是程湛兮今天在酒吧门口,单手拎着头盔,懒洋洋斜靠在机车上,漫不经心地用手往后撩长发的样子,露出一段细白优美的脖颈。

她偏头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路旁的灯光让她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

不自知的美才是最美。

让郁清棠联想起曾经风靡一时以性感著称的香港女星的经典电影镜头。

程湛兮忽然转过来,性感成熟风御姐立刻变成奶味粘人小嗲精,声音甜软地朝她喊了声:“郁姐姐~”

郁清棠眼皮下的眼球剧烈地动了动。

天边响起一道炸雷。

闪电倏忽而至,交替出现,霎时将黑沉的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从前两天降温开始,天边积蓄到现在的阴云里传来滚雷声,轰隆轰隆,紧接着狂风大作,穿过院子里碧色的小竹林,发出呜呜的如同洞箫的声音。

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

郁清棠被雷声和雨声惊得眼睫微颤,她搭在被子上的手指紧了紧,抓住了被面,指节用力到泛白,像是即将被拖进潜意识里深层的噩梦。

音乐软件播放模式全部循环,轻缓的爵士乐一遍一遍地流淌……

院里竹林外围的青石板上还有水流汇聚,湿漉一片。

地上的雨水却已经干透了,远方的云层里,朝阳冉冉升起。

郁清棠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分别从锁骨窝和枕头底下找到了昨晚塞在耳朵里的两只耳机。

手机还有百分之十的电量,耳机掉落的时候就自动切断了播放。

她把手机充上电,刷牙洗漱,换上平时的衣服,推开窗户发现风还在吹,早晨的空气泛着湿冷的寒意,又去衣柜里拿了件黑色连帽外套穿上。

下楼。

方文姣在做早饭,郁清棠外公的轮椅停在窗户前,望着窗外出神。

郁清棠和外公打了声招呼,外公没回头地应了声,郁清棠便拿了墙角的扫把出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

她蓦然想起来,今天秋分。

午饭是郁清棠做的,上午白天她联系了家政公司,找新的保姆,下午便来了一个叫柳阿姨的,郁清棠提了几点要求,当天便签了合同。

2018年的秋分过后,是中秋节——阖家团圆的重要节日。

郁清棠的舅舅,也就是郁清棠外公外婆的儿子住在首都,忙着工作,照顾自己的小家庭,年年腾不出空回来,晚上六七点的时候打视频电话回来,郁清棠帮着接通,递给外公外婆。舅舅祝二老中秋快乐,问爸爸身体好点没有,回答说好点了,舅舅又把两个孩子拉过来,给老人家看。

两位老人家对着小辈嘘寒问暖,小辈在那边也很乖地说知道了,会的,云云。

恋恋不舍地聊了半个小时视频,郁清棠操作方文姣的手机,把视频挂断,返回主界面。

手机再次响起视频邀请。

郁清棠低头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语气没有波澜道:“我上楼了。”

她把手机交给方文姣,教她:“按这个绿色的接听,等一会儿就有人出来了。”

方文姣欲言又止地看着郁清棠上楼,背影消失在楼梯后。

外公沉下脸,道:“一见到她爸的电话就跑,父女俩弄得跟仇人似的。”

方文姣道:“再多给她点时间。”

外公叹气:“你看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看不到他们俩重归于好那天。”顿了顿,他又说起卫庭玉,“庭玉也是,大人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呢,不知道先服个软,下次见到他,我非得好好说道说道他!我——”

他越说越激动,方文姣伸手抚着他的心口,忙道:“先接电话。”

卫庭玉苍白病态的脸出现在镜头里,笑容温煦:“爸,妈,中秋快乐。”

聊到最后,方文姣讷讷道:“庭玉啊,你和默默……什么时候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卫庭玉耐心听完,却避而不答:“我会给她找个好归宿的,请爸妈放心。”

“三叔。”门外响起敲门声,“你在里面吗?”

卫庭玉对镜头道:“家里人催我了,下次再聊,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寄的月饼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和爸记得吃。”卫庭玉温和地叮嘱后,挂断了视频。

他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卫家孙辈排行第六的卫惊风,和郁清棠同年出生,只大几个月。他还有个双胞胎姐姐,二嫂生下龙凤胎的时候,郁辞的肚子刚显怀,她身材瘦弱,孕肚就显得格外地大。卫庭玉也曾畅想过会不会郁辞也怀了龙凤胎,虽然产检已经证明不可能,但他偶尔会和郁辞这样开玩笑。

他绞尽脑汁三个月,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叫卫清棠,男女通用。他不在乎孩子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只要他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满足。

郁辞死在手术台的那天,他好像整个灵魂都被抽离干净,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卫庭玉生了一场大病,病中的很多记忆他都失去了,唯一能想起来的片段都是错乱无章的。

他好像是带过郁清棠的,在郁辞离世后,他想过要照顾好她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但……似乎失败了。后来听家里的佣人说,他那时的精神状况很不对劲,暴躁易怒,经常从宝宝房里传来他歇斯底里的大叫和大哭。

尤其听不得女儿哭,一哭他就会大声吼她,整座宅子都听得见。婴儿虽然听不懂,但是有本能的畏惧反应,渐渐地也不哭出声了,后来连哭都不哭了。

饿了不哭,身上脏了也不哭,只会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躺在摇篮里。

想起来了给她喂奶粉,没想起来就饿着,却也囫囵地活了下来。

但长久下去,这对父女迟早要有一个会先被折磨死。

大概一年多以后,卫家老爷子把最宠爱的三儿子接回了主宅,在眼皮子底下好生看顾,卫庭玉休养了半年,精神渐渐好起来。

郁清棠也被接了过来。

她就像嵌在卫庭玉心尖上的一根刺,拔不掉,时刻提醒他他的郁辞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也是卫庭玉治愈不了的病根。他只能放她在那,不去管不去问,让她远离自己的视线。

卫家老六卫惊风道:“三叔,大家都在等你下去呢,十二他们要红包,你准备好了吗?”

卫庭玉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扬了扬红包:“还有你的。”

卫惊风笑笑,道:“我就不用了,一把年纪不好意思,留到过年给七妹妹吧。”

卫庭玉没说话。

卫惊风同他一道下楼,步伐配合地放慢,问道:“我听说七妹妹毕业后回老家了,是在哪个城市?”

“泗城。”卫庭玉的嗓子有些低哑。

“好,我记下了,以后出差有机会路过泗城,我去看看七妹妹。”

“随你。”卫庭玉扶着楼梯扶手下楼。

卫庭玉把红包发下去,小辈在客厅玩闹,佣人走到卫庭玉身后,低声说了句话。

书房。

卫庭玉敲门进来,里面整齐地坐着他的三位兄弟。

卫庭玉是艺术家,不理俗务,从前现在都不管,他三位兄弟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找他,就只有一件事:商量郁清棠的婚事。

程家小姐托病已经快半年了,陷入僵局。

他们想给郁清棠重新谈一门婚事,卫庭玉咬死不松口,原因是其他人他信不过。

今天也不例外。

卫庭玉用手绢抵着唇,剧烈地咳嗽着,毫无血色的脸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行!只能是程家,我女儿的婚事……咳咳咳……我自己做主!”

送走卫庭玉,卫大伯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阴郁。

卫二伯笑容玩味,捉摸不透。

只有卫四叔隐约露出担忧神色。

卫大伯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道:“这个病鬼,之前也没把卫清棠当他女儿,现在装什么一心为她打算的样子!”

卫四叔看看两位兄长,不安道:“大哥,三哥该不会知道我们为什么想尽快把他女儿嫁出去吧?他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卫大伯冷笑道:“拖?拖到他死了他女儿更没好果子吃!”

卫二伯压低声音提醒:“大哥,小声点,小心他还没走远,毕竟他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

书房的声音渐轻,融入中秋的月色。

明月高悬。

程湛兮在租的房子里和家人视频。

程妈妈正心疼她住着租的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想撺掇她回家。

“这房子不小啊,哪儿小了?我就一个人住,用不着那么大的。”

程妈妈支吾了两句,说:“卫家又问起你了……”

这家人怎么还没有放弃!虽然她确实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香饽饽一个,但也没有迷人到让卫小姐对素未谋面的她死缠烂打吧。

程湛兮真心问道:“妈,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程妈妈:“什么?”

程湛兮神色认真道:“卫家是不是要破产清算了?”

程妈妈:“………………”

旁边传来年轻男人清朗的大笑声,一张和程湛兮有几分相似的俊脸出现在镜头里,程渊兮笑眯眯道:“妹妹,你不经商是对的,以你的判断力咱家公司已经倒闭了。”

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还敢嘲笑她!

程湛兮气不打一处来:“闭嘴!”

程渊兮立刻收敛笑意,正色道:“刚才妹妹问到卫家是不是快破产了,我可以回答,没有,卫家依旧如日中天。”

程妈妈埋怨程湛兮道:“你都离家半年了,中秋也不回来。”

程湛兮耐心解释:“不是我不想,我明天要上课。”

“是报的什么班吗?”程妈妈以为她和以前一样又去学什么稀奇古怪的技能,说,“不能和老师请几天假吗?”

“我就是老师。”程湛兮说。

程妈妈此刻还没有很意外,想了想,说:“是教画画吗?你都这么大名气了还不能歇两天?”

“不是,我教体育,我现在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程湛兮说,“我得对我的学生负责。”

说出来程湛兮觉得这话耳熟,谁说的来着?

郁清棠说的,郁老师怎么那么会说话。

程湛兮用指背蹭了蹭鼻尖,垂眸掩去眼底的难为情。

程渊兮两眼一眯,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他妹妹好像……

程妈妈没花多长时间就消化了程湛兮当体育老师去了的事情,她这个女儿从小就不按常理出牌,过得开心快乐就好。

话题又绕回到卫家,说卫庭玉都登门拜访了,她实在没办法。

程湛兮露出为难神色,向她妈摊了牌:“如果是前一段时间,我可能会听你的话去见卫小姐,但现在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当体育老师就是为了追她。所以……”

程妈妈沉默了几秒钟,摇头失笑,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去回绝卫家,只能说你和卫小姐有缘无分了。”

程湛兮声音低了低,内疚道:“对不起。”

程妈妈说:“和你没关系,这事赖你哥,回头我揍他一顿,拎着他去卫家登门道歉。”

程渊兮也说:“对,本来就是我不小心弯了,娶不了卫小姐,和你无关,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程爸爸打完电话走过来,刚好听到后半截,从容接话道:“娃娃亲好像是我开口定的,这锅我得扛一大半。”

程湛兮笑了出来。

“妈妈爱你。”

“爸爸爱你。”

“哥哥爱你。”

视频对面的平板被固定在茶几上,程爸爸和程妈妈一人举起一只手,在程渊兮头顶比了一个大爱心,程渊兮坐在中间,双手在身前比了个一个小爱心。

“我也爱你们。”

程湛兮手臂举到头顶,画了个爱心的形状。

“早点回家。”挂断视频前,程妈妈依依不舍地说。

“我有空就回去。”

程湛兮在国外留学的时候,中秋都回不了家,但每次都是一家人一起过的。她爸妈和哥哥会特意飞到她读书的城市,一家团圆。认真算起来,这好像是她第一个没有和家人在一起的中秋。

程湛兮一个人吃着月饼,兀自感怀了一会儿,给郁清棠发了个消息。

她应该在和家人和乐融融地吃月饼、赏月吧?

周二要上课,从老城区去学校时间赶不及,所以中秋当晚郁清棠便要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方文姣给她塞了一盒月饼,郁清棠只当不知道月饼是卫庭玉送给他们的,坐末班车回新城区。公交车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把包放在旁边的座椅上,月饼放在包包上,兜里的手机震了下。

程湛兮:【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配图是一个人的红酒杯,还有吃剩一半的月饼。

郁清棠:“……”

郁清棠把手机装回兜里,不想理这位大小姐。

公交车行驶在街道上,老城区本来就人少,夜深人静时更是空荡得仿佛有鬼在哭。郁清棠看着公交车司机沉默安静的后脑勺,脑子里浮现出一副副他回过头来可怕的画面。

郁清棠把手机重新拿了出来。

【没回家?】

程湛兮秒回她:【明天要上课,我当然是选择留在这里啦】

郁清棠还没想好回什么,程湛兮又一条消息:【你呢?】

郁清棠拍了张空座的公交车照片,发之前又删掉了,说:【程老师很敬业】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刚从家出来】

【那岂不是一个人?】

【嗯】

【吃夜宵吗?我去接你】

郁清棠眼前再次浮现那天在酒吧门口的程湛兮,晚风撩动她的长发,她单手抱着头盔,漫不经心地斜靠在机车上,嘴角噙着慵懒浅笑,轻而易举地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也包括她的。

她看着她,就像看着太阳。

郁清棠眼神微黯,低头打字道:【不了】

【好吧,郁姐姐明天见】

【明天见】

郁清棠把手机锁屏。

公交车摇晃到达目的地,她提着月饼盒下了车,步行五分钟回家。从月饼盒里取出了一块食用,其他的放进冰箱里。

秋分过后,秋意渐渐浓了。

早起去学校的郁清棠穿上了长风衣,勉强抵挡住早晨的丝丝凉意。

到校门六点四十,郁清棠快走进大门,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校门口来往的都是轿车和自行车,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郁清棠转回了视线。

沉闷的引擎轰鸣声自身后响起,别说在一中,在整个泗城这样的声音都很少听见,郁清棠忍住了扭头的冲动。

直到程湛兮从她身边经过,双脚轻松踩在地面,在她面前停下,挡住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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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白天叫姐姐,晚上姐姐叫的经典剧情了╰╯

小剧场:

程湛兮:郁姐姐郁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郁清棠:希望到我攻的时候你也能这么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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