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之意

夜晚
护眼
简体
繁體

第十八章 千里少年

“又是梦……”

聂广义整个人都不好了。

“假冒伪劣”的阴影,仍未散尽。

又来一个新的。

这算什么?

旧伤未愈复添新伤?

好在,有过“极光之意”的撞梗经验,再听说这位气质独特的姑娘梦到什么,也好接受了很多。

哪怕是去翰林图画院“赶考”这么离谱的事情。

说一千道一万,还有什么比他自己脑子的设计,直接隔空被借走,更能让一个天才建筑师不能接受的?

有思及此,聂广义瞬间就平静了。

闲行观止水,静坐看归云。

“姑娘梦见了参加翰林图画院的入学考试?”

聂广义首先确认了一下问题。

没有讥讽、没有惊讶,就像听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这样的反应,让宗意对聂广义已经降为负值的好感度,重新归零,回到了起跑线。

女人本来就善变,何况宗意才十一岁。

再怎么变来变去,也没什么不可理喻。

当然,宗意小姑娘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善变。

她只是有很多的底线,分门别类,方方面面。

在这些纷繁芜杂的底线里面,最为重要的便是她的姐姐。

“是。”

一个简单的回答,一道盈耳的声音。

“那敢问姑娘,梦到的是哪一年?”

“没有具体到年份。”梦心之回答:“只知道是王希孟原本要参加六科考试的那一年。”

“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宣和画院时期了。”聂广义问:“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这六科,对吗?”

“对。”

梦心之惊讶于聂广义对翰林图画院的了解程度。

她知道的这么详细,是因为梦醒之后,去查了很多资料。

这位姓聂的先生,又是因为什么呢?

“你参加考试的考题是什么?”聂广义继续提问。

“考题?”

“嗯,考题,宣和画院的入学考试,不都每次是截取古诗词为题的吗?”

聂广义细化了一下,解释道:“比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再比如【踏花归去马蹄香】,只要确定了考题,也就确定了年份。”

“也是没有梦到具体的考题……”

“那这样的话,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梦心之但笑不语,越发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和除了爸爸以外的男性聊起自己的梦境。

这两个聊天对象的差别,不可谓不大。

爸爸每次开始聊之前,都会先问她,梦到了哪些具体内容。

这是父女俩这么多年以来的默契。

聂广义却是专门挑了并不存在于她梦境里的内容在问。

这样一来,也确实如聂广义所说——【没有什么意义】。

一问三不知的事实,有显得她的梦境特别不真实。

如此这般,和“正常人”做的梦,又有什么区别?

看到梦心之的样子,聂广义有一瞬间的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不是说你的梦没有意义,是我一直对王希孟特别好奇。”

“聂先生好奇什么?”梦心之出声发问。

“就是王希孟这个人,以及他的全部,你一点不好奇吗?”

聂广义进一步解释说:“这个人,仿佛从天而降,只留下一幅画,被二十几位帝王竞相收藏,最后成了和《清明上河图》一起,被列为【故宫双绝】,然后又凭空消失,好像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存在这般天才的少年画师。”

“嗯。”梦心之赞同道,“确实挺让人好奇的。”

聂广义长出一口气,遗憾道:“还想着你是不是可以给我答疑。”

历史上,关于王希孟的记载,加起来,总共只有67个字。

还不是出现在正史一类的地方。

而是一个题跋。

《千里江山图》完工之后,宋徽宗把它赐给了宰相蔡京。

这个宰相,几起几落,不是什么好官。

因为艺术才华出众,和千古艺帝臭味相投。

蔡京收到赏赐,在这幅画的卷尾,写了这样的一段话:

【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标点符号是后面添加的。

那个时代还没有。

这段话本身的字数是77个,但前面的十个字,和王希孟本人并没有什么的关系。

这段话记载了,一个叫希孟的十八岁少年,原本是画学的学生。

献上过好几次画,但没有画得特别出色的。

宋徽宗却在这些“一般般”的画里面,发现了这个少年的无限潜质。

于是乎,在宋徽宗的亲自指导下,少年绘画技艺突飞猛进。

花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画好了流传千古的《千里江山图》。

蔡京的这个题跋,好像讲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讲,各种的语焉不详。

“聂先生是不是想问,王希孟是不是真人,是不是真的在历史上存在过?”梦心之尝试梳理聂广义的话。

聂先生……

这个称呼,听得聂广义心里泛起了嘀咕。

不是和妹妹一样,叫他义叔叔吗?

当然,姑娘年纪比较大,非要叫他义哥哥也是可以的。

嘀咕完了,还是得把话给续上:“不,我不怀疑历史上是不是有这样的天才少年,天才无论哪个年代都有很多,只看有没有被记录下来,我的问题是,王希孟是不是真的姓王?”

“啊?”

“很意外吗?你肯定知道蔡京在《千里江山图》里面的那个题跋,对吧?从头到尾直说希孟对吧?哪有说王希孟?”聂广义顿了顿:“所以,我的问题是,希孟在你梦里姓王吗?”

题跋里面,确实没有关于姓氏的记载。

那段全长77个字的跋,与其说是在记录一个天才的画师,不如说是在歌颂宋徽宗是个天才的老师。

“聂先生的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从梦里寻找答案。”

“姑娘此话怎讲?”

“我们国家,有延续了千年的装裱规矩。”

梦心之给出了回应:

“为了方便拿取和著录,画都是需要装裱的。”

“会在外包的题签上面写上时代、作者以及作品名。”

“清初的梁清标在得到这幅画之后,重新做了装裱。”

“他在重新装裱的时候,是可以看到宋人原签的。”

“也是基于原签的内容,才会在外包写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

梦心之详细地解释了一番。

“这倒也是,一个姓氏,不存在姓氏作假的可能和意义。”聂广义想了想,又道:“姑娘刚刚似乎话里有话?”

“嗯?”梦心之笑意盈盈道:“我有吗?”

“当然有啊。”聂广义回答道:“姑娘方才说【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从梦里寻找答案】,那么什么问题需要呢?”

梦心之一时有些语塞。

她没有遇到过像聂广义这样的,

不问她为什么会做梦。

也不说梦里的事情有什么是能信的。

一上来就直接问她,梦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见梦心之没反应,聂广义就开始追问:“姑娘可以告诉我哪些必须要从梦里寻找的答案呢?”

虽是有着九秋之菊一般的性子。

梦心之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免开始有些情绪上的波动。

她不答反问道:“聂先生,你难道不觉得,在梦境里,寻找历史的答案,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吗?”

这可是一件,梦兰女士不管听多少次的,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的亲妈,因为这件事情,开口闭口都怀疑她是传染性神经病。

“这有什么不可理喻的?”聂广义理所当然道,“再怎么不可理喻,能有你穿越回去,梦到我的极光之意那么不可理喻?”

聂广义已经躺平了。

从宗极拿给他的那叠极光之意工作室原始手稿开始。

由于接到聂教授打来的紧急电话,聂广义没来得及看山沟沟里那栋建筑的“演变史”,就匆匆离开。

“定稿图”完成于五年前的这件事情,让“演变史”变得无足轻重

只一幅图,就足以给聂广义的Concetto di Aurora被打上建筑外观抄袭的标签。

一直安安静静听讲的宗意,又被刺激大发了:“你的极光之意?这位姓聂的叔叔您在拱虾咪?”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你回头可以问问你适哥哥,他不是要在你们的极光之意工作室待满一个月吗?”

聂广义难得好脾气,他不想在关键时刻,和个小姑娘发生争执。

宗意却是不依不饶:“义叔叔自己没有嘴巴吗?为什么这种事情,还要让我去问适哥哥?”

聂广义无奈了。

他自认为是一个非常擅长“斗嘴”的人。

哪怕是小姑娘也不再话下。

面对宗意这种,明明萌得要死,却非要自以为很凶的质问,聂广义还是瞬间就败下阵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翻相册,嘴里念念有词:“我给你们看一个获奖作品的视频简介啊,视频是意大利语的,但不影响你们看得真切。”

宗意迅速凑了过来。

还没找好视频的聂广义,赶紧给手机熄了屏。

“干嘛呢义叔叔?”宗意不乐意了,她觉得自己可能被耍了,“有必要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吗?”

“不是做贼心虚,就是……我事先声明啊……首先这个奖项我已经退回去了,其次,我一直都在意大利,从来也没有听说国内有个什么极光之意,要不是小适子……”

聂广义顿了顿,换了个比较不会进一步惹毛小姑娘的称呼,改口道:“要不是宣适和我说什么要住到棺……程诺的工作室里面去,我压根就没机会见到山沟沟里的那个极光之意。”

“什么叫山沟沟?你到底要不要给我看视频简介嘛?”宗意生气道:“你长这么大只,这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意思?”

宗意的这句话,说的一点都不客气,聂广义却没办法反驳。

认真说起来,他绝对是比眼前这个小姑娘,更加讨厌男人吞吞吐吐的。

别说吞吞吐吐,宣适只是平日里慢条斯理一点,都已经被他嫌弃了一个半死。

聂广义终是放弃了抵抗,点开手机里面的视频,直接递给宗意看。

在模型画面出来之前,全程意大利语,听的宗意一脸懵圈。

在模型画面出来的第一秒,宗意就开始尖叫:“哇!我的姐姐诶!极光之意上电视了耶!”

尖叫完了,宗意赶紧拉着梦心之一起看,才过了两秒,就越看越不对劲。

这明明是极光之意,但又不是真的极光之意。

极光之意明明是她家里人名字组合起来的,怎么到了视频里面,就好像变成了和极光有关。

花里胡哨的加入了一堆极光的元素。

这不是在搞笑呢吗?

好好的一栋建筑,搞什么极光概念?

房子是让人住的好么,搞那么复杂拱虾咪?

还有这视频,为什么放着放着还出现了义叔叔那张脸?

意大利难道都没有帅哥了吗?

比适哥哥低了八百个档次的脸,怎么也好意思出现在意大利的电视?

宗意在那边咋咋乎乎,梦心之却是秒懂了聂广义的先前支支吾吾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视频里面出现的那栋建筑,还因为她能听得懂意大利语。

天才建筑师、现代水上概念建筑……

梦心之此时的震惊,一点都不比聂广义第一次看到“假冒伪劣”的时候少。

“所以……”梦心之犹豫良久才接着问道:“我是因为看过聂先生的设计,才会一直做有这栋建筑的梦?”

问完。

梦心之还颇有些高兴。

一块大石头落地的感觉。

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极光之意工作室被抄袭了,而是梦境里建筑的出处终于有解了。

如果是她以前有看到过这样的一栋建筑,后来再梦到,就也不奇怪了。

这或许也比较能解释,她的梦境里面,为什么时不时都会出现这样的一栋现代水上建筑。

梦心之的反应,让聂广义石化了。

作为一个天才建筑师,他一开始就认定了,是自己的设计被别人给抄袭了。

现实却给他狠狠地上了一课。

宗极递给他的那一叠“演变史”,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要说没有遗憾,没有敌意,那肯定是假的。

但真的已经所剩无几。

梦心之的反应,让聂广义放下了对极光之意工作室的最后一丝敌意。

“肯定不是这个原因。”聂广义如实回复道:“我是一年前才有的这个想法,半年前才开始建模。”

“一年?”

“对,我有这个想法,是在极光之意工作室建成之后。”聂广义亲自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把奖项退回去给组委会,就是害怕会被先行一步建好的极光之意工作室说我外观抄袭。”

说到这儿,聂广义的天才之傲又开始抬头,他深怕梦心之不相信,敛容屏气道:“我此前,真的真的没有在任何场合听说过极光之意工作室,更不要说见过。”

梦心之刚刚的第一反应,给了被这件事情困扰多日的聂广义非常多的安慰……

【安慰】这个词用得不太对。

天才哪里会需要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

聂广义不屑被安慰,却又油然而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极光之意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我们的家。要不是小意和程诺姐投缘,别说你此前没听说过,此后也很有可能不会听说。”

就是这种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很让人舒服。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他都偶发性不对古典过敏了,还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形容的诗句?

梦心之把聂广义的出神,理解成了对错失奖项的遗憾,她细心地换了一个话题:“聂先生是不是想知道历史里面没有写过的细节?”

聂广义的眼睛都亮了,顾不得先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想清楚,直接开始表达自己的诉求:“恩恩恩,给我讲讲历史里面没有的。《千里江山图》铺陈了五层颜料,画了三百多座房屋、二十多座亭台、将近百艘船只这种肉眼可见的细节,都可以跳过。

“好,我先前说,梦见过参加翰林图画院的入学考试,但你问我的时候,我又一问三不知,是因为我不是自己去参加入学考试,而是推着原来应该去参加的那个人,去外面看了看。”

“推着?”聂广义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对,推着。”梦心之肯定道。

“那种推?摩肩擦掌、推推嚷嚷?你在梦里是个男的。”

“不,我还是我自己。”梦心之说,“我推的是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是王希孟。”

“轮椅?宋徽宗那会儿有轮椅了吗?”

“有的。诸葛亮那会儿就有。”

“等会儿!”聂广义忽然提升了音量,“你刚说轮椅上坐着的人是谁?!”

“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

“对。”梦心之准备好了,从激动不已的聂广义那里,接收关于王希孟的一切提问。

只听聂广义来了一句:“你是怎么推的轮椅!”

“啊?”梦心之讶异道:“用手推啊。”

“我要问的是,你是在哪里推的轮椅?考试在哪里举行?”问到这儿,聂广义自己忽然又改口,“不不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

“啊?”梦心之被问得只剩下了语气词。

“王希孟诶!那可是《清明上河图》的同时代!你有没有推着轮椅走过了汴京城的某一条街?你有没有看到街上的餐馆都在卖什么吃食?你在梦里有嗅觉吗?有没有那种满街飘香的已经失传的小吃?”

“……”

上一章加书签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