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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沫(06)

濡沫(06)

吃饭的时候,沈自酌一点一点同谭如意讲了她走以后发生的事。

谭如意听完笑说:“你发起火来怪吓人的,他们肯定都被你吓住了。”

沈自酌正在剔着鱼上的刺,闻言手里动作一顿,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吓不吓人?”

“我见过啊,就上次……”谭如意忽想起来他上回发火的缘由,立时住了声,低头假装去夹菜,飞快转移了话题,“对了,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沈自酌盯着她看了片刻,方问,“什么事?”

谭如意便把方晓葵告诉她的转述给沈自酌,“我早就疑惑为什么大嫂会知道谭吉的生日,原来是我爸亲口告诉她的。”

她神色恹恹,“总在想,我是不是真欠了我爸什么,不然他何至于要联合外人来为难我。”

沈自酌将剔掉刺的鱼放进她碗里,“你不欠他什么,他只是自私而已。”

谭如意拿筷子尖夹着鲜嫩的鱼肉,没说话。

方晓葵的事,沈自酌答应转告三叔,谭如意便决定不再多管闲事况且她现在是沈老太太和沈自酌的重点保护对象,也没这个多余的时间去操心别人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沈老太太在家里保姆的陪同下,亲自给谭如意送了一堆的东西,大到防辐射服和平底鞋,小到各式各样的维生素。

又嘱咐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盯着沈自酌一条一条记下来了方才安心。

临走前,沈老太太趁着沈自酌去洗手间的时候,将谭如意拉到一旁,低声叮嘱,“如意,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你跟自酌最好先分房睡。”

谭如意脸立时涨得通红,“奶奶,我知道的,我们不会……”

沈老太太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些事,原不该我来告诉你,只是可怜你也没个亲密的女性长辈在跟前教导……怀孕是大事,一丝一毫马虎不得,你要有什么拿不准的,尽管来问我。”

谭如意点头,“我知道。”

恰逢唐舒颜辞职,沈自酌忙得昏天黑地。

饶是如此,仍是抽了一整天的时间陪谭如意去医院做检查。

因才六周,医生建议谭如意暂时只做常规检查,等十二周的时候再做一个包括b超在内的正式产检。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开了叶酸和维生素片,嘱咐了一些孕早期的注意事项,就让二人回去了。

时间尚早,刚过十点。

谭如意记挂着夏岚的事,便打算中午跟她一起吃顿饭。

打电话一问,才知道她犯了肠胃炎,正在输液。

谭如意想到上回见她时的态度,颇有些歉疚,“你在哪个医院,我过来找你。”

夏岚说话有气无力,“别过来了,就要输完了。”

“那我来接你。”

“没事的,有人在跟前照顾,输完了他就送我回去。”

谭如意沉默一瞬,心想这个“有人”大约便是谭吉,“那……那你需要什么,就让他帮你吧。

回来了给我打个电话,我上去找你。”

挂了电话,呆立片刻,方对沈自酌说:“走吧。”

吃过中饭以后,沈自酌在家里休息了半个小时,便打算回公司接着工作,临走前又叮嘱谭如意注意安全。

谭如意早听得耳朵生茧子了,伸手将他往外推,“好啦,我保证一定照顾好自己和你儿子。”

沈自酌打开门,脚已踏出去了,又迈回来,转身将谭如意抱了抱。

谭如意也心疼他起早贪黑,脸埋在他胸前,闷声说:“我要是能帮你分担一些就好了。”

“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帮我分担了。”

静了一会儿,又说,“在家里无聊的话,随时跟我打电话。”

谭如意笑着摇头,“我不会无聊的,你安心工作。”

沈自酌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那我走了,把门锁好。”

沈自酌走了以后,谭如意回到客厅,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再给夏岚打个电话,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谭如意吓了一跳,伸手拿过来,却是沈自酌打来的,“书桌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里有个账簿,能不能帮我送下来。”

谭如意走进书房,拉开抽屉,果然见到一个蓝皮的账簿,“是不是蓝色封面的?”

“对。”

“好,我马上下来。”

挂了电话,谭如意将账簿拿起来,见底下压着一张字条。

她也没太留意,匆匆瞟了一眼,迈开脚步正要走,忽意识到不对劲,又猛地退回去,目光朝字条上的落款扫去一个“裴”字。

她顿时一怔,目光朝上移:“物归原主,改日过来拜访。”

这是裴宁的字迹,她十分确定,因为他写“裴”字最后一笔,总要拖得很长,像一把斜出的剑。

这字条,大约是随着笔记本一起装在盒子里的,然而她当时并未注意,却被沈自酌捡到了。

可沈自酌什么都没问,就像他说的那样,等着她做好准备,自己主动告诉他。

谭如意枯站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将纸条放回原处,拿着账簿飞快下楼。

到了楼下,将账簿交到沈自酌手里之后,谭如意并没有立即离开,看着他,几分踌躇,“我……”

沈自酌低头看她,“怎么了?”

谭如意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你早点回来。”

沈自酌点头,“那我走了,你赶紧上去吧。”

谭如意目送着沈自酌身影朝车库走去,背后忽响起汽车驶来的声音,她回头看了一眼,立即往旁边让了让。

然而那车却在她身前停了下来,紧接着车窗打开,夏岚从车里探出头,“如意。”

谭如意急忙上前,“针打完了?”

她目光往驾驶座上扫了一眼,却是一怔开车的是裴宁。

裴宁自然是看见她了,此刻对上她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还得打两天。”

夏岚拉开车门下来,转身对裴宁说道:“帮我把车停进去。”

就在裴宁开车过去的时候,沈自酌的车正好开过来了。

车道很窄,两车堪堪擦身而过。

沈自酌将车子停下,同夏岚寒暄几句,跟谭如意再次道别之后,就踩下油门朝小区大门驶去。

裴宁已停好车走过来,夏岚稍稍抬高了声音,“裴宁,你是上去坐一会儿,还是直接回公司?”

在裴宁回答之前,谭如意忽听见身后传来急促刹车的声音,她赶紧回头,果然沈自酌的车停了下来。

她心一紧,见沈自酌拉开车门,朝着自己一步一步走来。

沈自酌停下脚步,却没看谭如意,只看着裴宁问道:“这位是?”

夏岚赶紧介绍,“裴宁,我的同事。”

又同裴宁介绍,“沈自酌,如意的老公。”

裴宁闻言一怔,目光在沈自酌脸上扫了一眼,伸出手似笑非笑道:“沈先生,久仰。”

沈自酌朝着他伸出的手瞥了一眼,微妙地顿了一瞬,方伸出手去与他短短一握。

谭如意头皮发麻,摸不准沈自酌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裴宁就是留字条的人。

她看了看沈自酌,又看了看裴宁,两人都是神情莫名,瞧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她生怕裴宁胡说八道,手心里渐浮起一层冷汗。

裴宁收回手,笑着回答方才夏岚的问题,“要是不麻烦的话,我能不能上去喝杯水?”

夏岚何等心思敏感,自然从方才沈自酌和裴宁这一番交锋里看出些不对劲的意思了。

她脑袋转得飞快,想起裴宁在简历上填的教育经历,又联想谭如意的毕业学校,当即明白过来,“要不还是下次吧,我家里也挺乱的,这阵子都没收拾。”

又说,“如意,过来扶我一下。”

谭如意“哦”一声,赶忙过去将夏岚搀住。

夏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贴着她耳朵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什么情况?

赶紧说句话。”

谭如意要知道说什么,早就说了。

她抬头看着沈自酌,咬了咬牙,“沈……”

沈自酌目光立时扫过来,谭如意顿时吓得将后面的“先生”二字吞了回去,静了一瞬,哆哆嗦嗦开口说:“老……老公,你上班要迟到了。”

夏岚差点笑出声,使劲憋住了,轻咳一声,“裴宁,你也赶紧回公司吧。

我半天不在,估计又积累了一堆事儿,你帮我处理一下。”

沈自酌看了谭如意一眼,复又迈开脚步,重回到车里。

车子绝尘而去,而裴宁还站在原地。

他看着夏岚,“岚姐,我跟如意说两句话。”

夏岚看了谭如意一眼,“哦,那我先上去了。

如意,你等会儿直接去我家找我。”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有些发晕,裴宁抬头看了一眼,“出去找个喝水的地方吧,这里晒。”

谭如意走了两步,站到樟树的树荫底下,“就在这里说吧。”

日光白灼晃眼,午后静悄悄的小区里,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正经说话的地方,裴宁却也无法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到了谭如意跟前,低头看着她,静了片刻方说,“你最近怎么样?”

谭如意低头看着跟前干净的水泥地,并不看他,“挺好的。”

“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谭如意抬了抬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裴宁有些局促,“就是随便问问。”

一时安静下来,谭如意觉得尴尬,想到方才在书房里看到的那张字条,暗叹了口气,“裴宁,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裴宁目光定在她身上,“其实……那天才车上遇到你,我非常高兴。

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接着读书,听你说在崇城工作,我才决定回来。”

谭如意没说话。

裴宁静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些自嘲,“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已经结婚了……想做些什么,发现自己已没资格去做什么。

还是晚了……就晚了半年。”

谭如意再迟钝也听懂了,她惊讶抬头看着裴宁。

叶间漏下的光点投在他脸上,光影错落之中,他眼里的情绪也跟着看不分明。

谭如意轻声问:“你……读大学的时候,你是不是……”

裴宁没说话,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继而轻声笑了一下,“早该告诉你的。”

“我……我没想到,从来没敢这么想过。”

那时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灰色的,许多对常人而言都是正常且已泛滥的东西,对她而言都是奢侈。

“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干劲,为了什么事情努力的样子非常吸引人……或者说,吸引我。”

似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最初的尴尬以后,只剩下迫切的倾诉的欲望,裴宁热切地看着她,语速渐渐加快,“所以当时听到你笔记本里的内容时,我高兴得懵了头,等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追出去,只看到了你扔在地上的本子。

后来屡次碰到你,我想,我必须同你讲清楚,但那时候你面对我时的态度极为排斥。

我不敢贸然以为你对我还抱存同样的心思……”

“所以你就不说了吗?”

谭如意忽开口打断他,“因为怕被拒绝,所以干脆就不说了吗?

哪怕我或许会抱着这样的误会过一辈子?”

裴宁愣了愣。

“你说,不断向着太阳走,哪怕到了太阳底下,就没有阴影了吗?”

谭如意定定地看着他,“你或许觉得我一再地拒绝你是因为我把你视作过去的阴影,但那件事对我造成的影响不过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现在想起来,会觉得遗憾,但我只是遗憾自己没能将这件事处理更好,人为地制造了这样的困境。

阴影自然是无法摆脱的,但人的伟大之处,正是因为即便一辈子都要与阴影相伴而生,也是把阴影踩在脚下,而非让它束缚自己。”

裴宁没说话。

“我现在过得很好,好得不用把‘我过得很好’这句话挂在嘴上。”

她顿了顿,“谢谢你帮我把那个记事本送回来,它对我而言是十分珍贵的回忆。”

偶尔有风吹过,摇动着头顶的树枝,发出悉率的声响。

仿佛也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她曾在教室自习时,一抬头透过窗户看见他沿着葱茏的绿荫缓步而来的身影,于是信笔写下了那句话:“我以为自己尚不能作为一棵树的形象同你站在一起……”

裴宁轻咳了一声,低声开口,“我还是要为过去的事道一句歉。

希望你跟你先生,今后能过得幸福。”

谭如意看着他,“谢谢你。”

为了寒伧岁月里的那值得偶尔回味的浅淡喜悦,无论结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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