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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时雨走后,戚映竹带着叶行...)

时雨走后, 戚映竹带着叶行一起生活。

叶行发觉戚映竹与自己师父的不同:

早上时,戚映竹会在门外柔声细语地喊他起床。他犯懒撒娇时,戚映竹会拿着湿帕子给他洗脸, 他转头可以趴在床上继续赖床。戚映竹绞尽脑汁研究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每日的食谱尽量不重样。戚映竹严格控制他的每日进食数量、每日练武时间,她还会教他读书写字,夜里哄他入睡。

自叶行跟着戚映竹, 他的哮喘一次没有犯过, 也没有一次因吃到不能吃的东西而濒临死亡。

叶行因此面色红润, 自三年前离开天山后,第一次长了些肉, 而不总是瘦骨嶙峋、常年病弱。

有一次深夜的时候, 叶行看到戚映竹伏在案前,仍在研究他的食谱。夜那般深了,她那般羸弱,一边写字一边掩帕咳嗽。她自己身子骨都不好, 却还要照顾他。

叶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他的身体, 对谁都是一种拖累。他努力乖巧懂事、讨好时雨,内心深处,怕的也是时雨会抛弃他,丢弃他……就如同天山派那样,当知道他不能习武、快要死了时, 师伯师叔们便都放弃他了。什么“九玉莲”是为了他……那都是哄外人的图好名声的话儿罢了。

后来,他跟着师父。敏感的叶行很快发现时雨是个何其无情的人,于是他更加惧怕。他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碰, 习武也需要旁人看着不然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丧命。他也不能刻苦习武,只要他太投入, 他的身体就受不了……人生对他来说,就是苦熬。

叶行有时恼时雨的没心没肺,根本注意不到他不舒服;有时又喜欢时雨的没心没肺,师父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习武奇才、要不要出人头地。时雨只要他活着就好。

这些年,叶行跟着时雨,吃了很多苦。时雨之前两年一直在被追杀,叶行也跟着他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濒临死亡,又被时雨救回来。叶行常觉得,他师父这般没有心,是个很让人羡慕、很了不起的人。因为没有心,所以不怕被他拖累,但……也不在乎他。叶行都不懂,时雨为什么一次次救他。明明……并不是特别将他这个徒儿放在心上。

叶行这般敏感的小孩儿,不知因时雨的粗心大意受了多少委屈。安慰他的,仅仅是时雨对谁都一样,不独对他这样。

但如今……戚映竹出现了。

叶行才知道,原来师父与这凡尘俗事唯一能感知的线,是阿竹姐啊。原来师父是通过阿竹姐,在加深他与这个人间的羁绊。

而阿竹姐,是这般温柔细心的女郎。

叶行曾经吃过醋,担心过若是时雨要娶阿竹姐,成婚后,师父会不会更当自己不存在。他带着一种恐惧心去讨好阿竹姐。然而现在叶行被戚映竹带着一起生活,他渐渐放下心――

师父不需要有人陪伴,但是阿竹姐需要。

只要阿竹姐喜欢他,师父就不会丢下他。

阿竹姐……像阿母一般。

叶行心中下定决心要更加讨好戚映竹才是。

--

五月清晨,一夜雨后,杏花碾落成泥。

叶行陪着戚映竹在院中晒药时,马蹄跫音响彻在外。二人抬头,篱笆木门外,一队骑士下马而来。

戚映竹微怔忡,叶行灵活地一下子跳起。那队骑士在门外徘徊半晌,抬头向舍中院落那抬眸望着他们的女郎拱手,朗声激动道:“映竹女郎,我们终于寻到你了!”

戚映竹惊诧地站起来。

叶行人到她腰部,却紧紧在前,要挡着来人冒犯。他警惕地盯着院外那些人,脑中飞快转动如何通知自己师父和“秦月夜”时,戚映竹问院外:“诸位……是何人?”

来人答:“映竹女郎,我等是宣平侯府的卫士。这些年,女郎远走,君侯与夫人、女郎少公子都分外伤心,想着您,一直托人找您!早前女郎去敦煌县令府时,因一张寻人画像,我们终于找到了您的踪迹。女郎,请跟我们回京城吧。”

叶行诧异仰头:“阿竹姐?”

――什么侯府?他们在说什么?

戚映竹手扶着叶行的肩,微微摇了摇头。她并不往外走,只拧眉道:“我早已与侯府脱离关系,割发断情,之后又托阿瑛将落雁山上的钱财归还侯府。养父养母养我一场,我也很感恩,但我此生还不了情,只等来世了。诸位请回吧,我不会回京城的。”

卫士首领急切道:“先前女郎与府上有误会!君侯与侯夫人知道委屈了女郎,女郎病重离开时,府中人也十分伤心……待从我们女郎那里得知女郎您活着,君侯与夫人才放下小心。自然,侯府并非要逼迫女郎如何,实在是、实在是……”

戚映竹看对方面容悲戚,却也仍蹙着眉,并不言语。

这位女郎心是有些凉薄的,不然也不会一走了之。卫士见识到了,也不敢将戏做得太过,恐这位女郎更加逆反。他低下头,哽咽道:“我们君侯病重,即将、即将……思及往事,深为想念女郎。君侯只想在、在……之前,能够见女郎一面!”

戚映竹怔然,脸色微白。她再是想与侯府了断,听到养父病重若此,也不禁心里生焦:“养父之前身体硬朗……”

卫士唏嘘:“朝中诸事相逼,如何说得清。女郎,您是在侯府长大的,那些许钱财,又岂能当真了断情义?属下说句难听的,侯府在您身上花的精力与钱财,您此生无法还清……但君侯对您并无所求,只想见您最后一面。到底父女之情,多年情义,您总要满足君侯的最后一个愿望么?”

另一卫士说服:“您想想昔日君侯待您的情!”

戚映竹抿唇,目中生出挣扎。她怔忡半晌,想到昔日年幼时,她身体还没有病得那么厉害时,养父养母也是与她亲近的。有一日中秋,他们一家人一起看烟火。

年幼的女孩儿被烟火吓得瑟缩,年轻的宣平侯大笑着将她抱入怀里,捂住她耳朵。宣平侯与夫人笑谈:“咱们阿竹这般胆小,以后可得嫁一个威武得什么也不怕的郎君,好好护着阿竹才是!”

侯夫人嗔:“君侯尽是说笑。阿竹还小呢。”

宣平侯便低头,与年幼的女孩儿抵着额,用胡子扎她。她至今记得养父当时眼中的笑:“是啊,阿竹还小。什么算命先生的话,都是胡说八道。咱们阿竹要慢些长,要好好在阿父阿母身边多留两年。阿父阿母,舍不得你!”

――只是可惜,富贵如侯府,父母子女之情,依然敌不过病痛的折磨。

戚映竹其实也理解,他们是怕在她身上放太多心,她去了后,他们会接受不了。可是、可是……

算了。

戚映竹低下眼睛,她脸色苍白地问:“养父当真……不行了么?”

卫士答:“君侯想见您最后一面。”

戚映竹应了。

也许在一旁急得跳:“阿竹姐,你答应等我师父的啊。”

戚映竹蹲下来,对他柔声:“小行,人生一世,总是要有些温情的。”

她心中再是多怨多怪,可侯府对她的养育真实,她不能否认。她自是一个道义并非黑白分明的善人,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养女做的不好。她是下定决心远离那一切、过好自己日子的,然而养父不久于人世……她希望自己是彻底冷血无情的人,可她不是。

戚映竹对卫士说:“这是最后一次。”

卫士目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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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卫士等着戚女郎收拾行装、与他们一同返回京城。戚映竹一下午都在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劝说闷闷不乐的叶行。到夜里,药娘子行医回来,得知自己小徒儿的身份这般厉害,如今要离开自己,药娘子也是不快。

戚映竹安抚完了小的,便又要安抚大的:“老师放心,我只是回京城看父亲。之后我还会回来的。”

药娘子耿直道:“人家有亲女儿亲儿子在,你凑什么热闹?人家当初不是都把你赶到那什么山上住了么,这不就是说人家也没多喜欢你,人家喜欢的是自己的亲女儿,怎么会临死了想起你了?”

戚映竹怔一下。

她解释:“即使我在落雁山上,那些珍贵药材,都是侯府给的。后来,我病重得起不来的时候,阿瑛带着御医经常来看我。阿瑛后来更是带我一同找父母……若非侯府点头,阿瑛怎能那般行事呢?养父养母虽不与我说什么,但他们心中是念着我的。我一走三年,消息全无,对他们本就愧疚。如今怎能连回去见最后一面都不行?”

药娘子郁闷:“我还是觉得,你看重的情,人家可能只是随手而为。救你的命,对人家来说不伤筋骨,亲女儿不怪的话,救你又何妨。你太重情了。”

戚映竹失笑:“老师说什么?我最不重情了。我没什么朋友,世人都说我凉薄的。”

药娘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但见女弟子态度坚决,便也劝什么了。药娘子只给戚映竹开了些药,让她上路带一些药。药娘子嘱咐她注意身体,快去快回。

戚映竹夜里睡前,去拍叶行的门,幼童却不给她开门,分明是生她的气。戚映竹隔着门道:“小行,明日你就回‘秦月夜’去吧。我的事,我已写信告诉你师父。你师父忙完自己的事,自然会来寻我……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且我养父病重,我去看一眼,有又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呢?”

她三年前怕过唐琢对她纠缠不放。

然而,三年已经过去了!

闫腾风闫大哥给她的那个卫士告诉过她,唐琢已经成亲生子。既已成亲生子,她又早已人老珠黄,唐琢岂会一直盯着她?

戚映竹劝了半晌,叶行也不开门。她以为小孩儿闹别扭,只要叹口气去睡了。次日,戚映竹坐在马车中与卫士们一同回京。中午众人在茶棚休憩时,卫士从马车下绑出一个小孩儿,骂骂咧咧。

小孩儿大声嚷:“放开我放开我,我才不是偷东西!阿竹姐,阿竹姐!”

戚映竹出了茶棚,看到满脸灰扑扑的叶行。她吃惊:“小行,你怎么来了?”

叶行扑入她怀中,抱着她哼:“我师父让我监督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我才不回‘秦月夜’,‘秦月夜’现在都没人,好无聊的……你不是说很安全么?那我要跟着你一起,我还没有去过京城呢。前年时师父一个人去,都没带我。”

戚映竹:“……”

她心情复杂,又很感动。她低头捏捏小孩儿的脸,道:“……你也未免太伶俐了些。”

叶行扮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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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戚映竹进了京城,入侯府。入了侯府,叶行恹恹,身体吃不消,戚映竹让人先带叶行下去。她自己去前堂拜访人,见得院前草木萧萧,仆从人人没有精神,戚映竹疑心侯府似乎衰败了些。

她正端详侯府景观,一个妇人急匆匆从正堂而出:“阿竹!”

多年未见,便是侯夫人抱着戚映竹,都一顿眼红,哭泣:“你这个人,怎么当真那么绝情?说走就走?还将钱还给我们……我们差你那点儿钱财么?你……你看着,身体似乎好一些,脸上也有点儿肉了?莫非真的像阿瑛说得那样,你的病真的好了?”

戚映竹也是哭得眼红。明明二人上一次见面,闹得那般僵,说得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见了面后,却仍有旧日恩情在。戚映竹心中无奈,想她对养父养母的心,纵是狠心断,心里却到底忘不了。

戚映竹没有回答侯夫人的问话。她和母亲一道回去,擦干泪,道:“怎么没有见到阿瑛和星垂呢?”

侯夫人不自在道:“阿瑛啊,阿瑛学女红学得刻苦,和你不是关系不好嘛,自然不会出来。星垂、星垂……去相看媳妇呢。”

戚映竹奇怪地看侯夫人一眼。

她与戚诗瑛的关系分明和缓了很多,怎么侯夫人不知道呢?为何不让戚诗瑛出来?难道戚诗瑛会误会她想鸠占鹊巢,回来当什么侯府千金么?戚诗瑛虽然直白了些,但也不是那般拎不清的呀。

戚映竹暗自记下疑点,应和了侯夫人几句,却也带了警惕。她接着被引去见君侯,宣平侯确实瘦削了很多,神色憔悴了很多,见到戚映竹也如侯夫人一般,抱着她哭。

夫妻二人一同拉着戚映竹,说起当年戚映竹幼时的事。戚映竹心中怀念,附和二人,氛围十分温馨。

中午三人一道用膳,戚映竹再次问:“阿瑛和星垂不来么?”

一道清朗男声自外传来:“阿竹妹妹只记得什么阿瑛星垂,倒是一直不记得我了?好没良心。”

戚映竹一僵,她猛地起身,呆滞看到一袭锦衣貂裘的郎君从堂外步入,那人在门口脱了大裘交给仆从,满目欢喜地看着她,亲昵地唤一声:“阿竹妹妹!”

戚映竹立刻去看自己的父母,宣平侯神色平静,侯夫人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她心中有了数,微微屈膝:“……殿下。”

唐琢来扶她:“阿竹妹妹这般见外做什么?你仍叫我‘唐二哥’便是。”

他伤心道:“这些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一个个叫我‘殿下’,我倒与人疏远了太多。我常在想这满堂荒芜,人人穿着戏服唱大戏,谁知道皮下魑魅魍魉都是谁。每每这时,我就想起阿竹妹妹,若是你还在我身旁,我便不会那般寂寞。”

他握住戚映竹的手。

戚映竹笑:“民女怎敢与殿下攀亲。”

她作出让座状,似寻常无比的,将自己的手从唐琢手中抽出。唐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入座后又说起往事,叹道:“阿竹妹妹,你还记得你年少时,我总跟在你后边,嚷着要娶你么?”

戚映竹:“殿下慎言。殿下这般说,尊夫人听了可是要不快的。”

唐琢目光深幽了些。

他转头与旁边僵硬而颓废的宣平侯聊天:“我记得,三年前阿竹妹妹不在的时候,我曾经和阿竹妹妹攀过亲。我阿父和君侯大人都许了的,生辰八字都问过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能娶了阿竹妹妹呢。”

戚映竹微笑:“那时,我遇到了一些事。若非那些事,我当与时雨在成亲。”

她向众人介绍:“若非那些江湖恩怨,养父养母还愿意认我的话,其实时雨当叫你们一声‘阿父阿母’。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能嫁了时雨呢。”

唐琢脸色微冷,有些僵。

他盯着戚映竹,戚映竹仰目,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却并不避闪。

唐琢笑了――

带刺儿啊。

美丽的、脆弱的、顾影自怜的山间山茶,兀自绽放得繁美洁白,香气馥郁人间……竟也带着刺么?

--

这顿饭吃得不冷不热,唐琢如何忆昔日,戚映竹便如何不动声色地忆她与时雨不为人知的曾经。唐琢若要回忆他如何爬树看她,戚映竹便要回忆时雨偷偷去山中寻她。

宣平侯如木头人一般。

宣平侯夫人神色越发不安,左看看,右看看。

当夜这顿饭吃饭,唐琢深深看宣平侯一眼,起身告退。戚映竹推脱身体不适,也告辞而走,侯夫人未能拦住。戚映竹回去后,便将床上躺着的小孩儿喊醒:“收拾一下,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叶行:“啊?”

戚映竹拧眉:“这里不对劲儿,有人暗藏祸心,我被骗了。”

戚映竹带着叶行从后门出府,她自是不会武功,但是叶行会一些。戚映竹不能放下心,果然,二人出了侯府后门,迎来的是火烛光高照,宣平侯和侯夫人立在那里等她。

侯夫人不忍道:“阿竹,别折腾了,回去歇着吧。”

戚映竹仰目,盯着不作为的宣平侯:“卫士说您病重,快死了,让我回来见您最后一面。”

宣平侯闭目,侧过脸。他肩膀僵硬,但他不敢看养女的眼睛。

侯夫人见养女这般盯着他们,她在旁难受无比,下台阶要搂戚映竹。戚映竹往旁边躲开,侯夫人捂着脸哭道:“阿竹,我和你阿父也没有法子啊!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你阿父在朝上被人如何攻击,你阿父都从大狱中走过一遭了。

“是那端王世子非要得到你,他说这般做,只要你回来,他就帮你阿父洗清罪,咱们宣平侯府就能保住了啊。那唐琢待你十分喜欢,你就是入了他的府,也不会吃亏的。”

戚映竹不能明白,她恍惚道:“可是他都娶妻了啊!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侯夫人低着头不敢看她:“……你身份不好,只是侯府的养女,论理,其实你也做不了正妻。你本来就是村野丫头,只是运气好被我们养了……端王世子的意思,是让你进府做他的妾室。

“虽是妾室,但他定然独独爱你!你是知道他的……我们从小看着他长大,他也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那般喜欢你,你不委屈的!你一个村野丫头当上端王世子的妾,这其实是好运气,对不对?”

戚映竹不认识他们了。

侯府后门的巷中灯火煊赫,叶行因身体不适,闷闷地躲在她怀里。而戚映竹仰头,端详着自己养父养母的面孔。她想到自己是如何说服药娘子和叶行,听到养父病了,她如何着急,如何良心不安……她那般着急地回来,她期待着他们对自己的爱,可他们这般回报她。

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吧?

那些许温情,明明存在过……难道真的只是她幻想么?

这场梦,到底是从戚诗瑛回到侯府开始变了,还是它从一开始,就仅仅是她的一场想象中的梦呢?

戚映竹垂下眼,她又闭上目,寂寥无比地立在原地。灯笼的光照在她面上、身上,她怀里搂着一个孩子,像是被黑暗中的巨兽吞噬。

侯夫人下台阶,向她伸手:“阿竹……”

戚映竹闭目落泪。

她哽咽:“我真的运气好么?我是因运气好,我生父生母才去救得你们,生母落了病根,害得我出生便羸弱,一直生病么?我是因运气好,你们才从小更爱星垂,我越长大,你们越冷落我么?我是因运气好,才去落雁山养病,最后差点死在那里么?

“你们,真的是我的‘运气好’么?”

宣平侯忍不住了,他抬目来看她,沙哑道:“到底父母子女一场……”

戚映竹闭目而泣:“父母子女一场,便要将我推往火坑么?”

侯夫人急急道:“如何是火坑?端王世子那般爱你……”

戚映竹与人说话总是温温柔柔,她第一次声音抬高,将怀里的叶行都吓一跳:“我不喜欢!”

宣平侯冷下脸:“阿竹!我们养你一场,你这般对我们说话!”

戚映竹往后退一步,她周身无力,手脚发麻。她看着这些魑魅魍魉,别过脸,只是落泪,不愿说话了。她抱紧怀里的叶行,落泪得不能自已,多年感情、幼时情谊……都让她心如刀割,寸寸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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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被关了起来。

她唯一的要求是,让叶行出去,不然她绝食以抗,唐琢绝不可能得到她。

侯府无奈,又觉得一个小孩儿不会有威胁,再加上这小孩儿太难养,第一天就差点因食物中毒而死,他们只好放叶行走。叶行临去前,抱住她,他乖巧道:“阿竹姐你别担心,我去找‘秦月夜’,我知道怎么联系他们……我师父快回来了。”

他迟疑一下,说:“你别哭,你运气好的――我师父是爱你的。”

戚映竹落泪。

她让叶行走,自然是要叶行搬救兵。其实她也不太害怕,她知道若是时雨忙完了,时雨会来找她。她只是很伤心,很难过,恨自己太蠢太心软。她祈求些许温情,却被虚假的父母子女情欺骗。

那种东西,她也许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却因这种可笑的原因而面临如今情况。

就连唐琢都知道……养父养母是她的软肋,她因自己那畸形的对亲情的渴望,而作茧自缚。

戚映竹太恨自己了,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她被关起来,等着送去端王府。而她整日在屋中落泪,精神萎靡,很快便病倒了,侯府自是慌慌张张地张罗着为她看病。

唐琢怕“秦月夜”的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怕时雨到来,他听说戚映竹病了也十分警惕,不敢随意放医者去侯府。唐琢派阿四带着卫士在侯府巡逻,只有阿四能够抵挡时雨和“秦月夜”――

唐琢再不会弄丢戚映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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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却很心不在焉。

夜里,他查到了自己想查到的消息,匆匆与人交班后,便赶回自己的地方。

宋凝思没有得到她儿子,她也不睡,蜷缩在床榻上,抱臂赤足,久久出神。屋中没有点灯烛,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便看到一个黑影赫赫地立在床前。

宋凝思面无表情,到了今日,她谁也不怕了。

阿四俯身便掐住她咽喉,他盯着她苍白后青紫的脸,她在他手下气息微弱,只要他再加重力气,她就会死……阿四蓦地松开手,但他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

他如雄狮一般俯身而就,紧扣着她咬牙切齿:“我查到了……我查到你这些年带着我儿子,如何东躲西藏了!两年,整整两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我儿子!现在他被唐琢关起来,你才想起告诉我?宋凝思,你安的什么心?”

黑暗中,宋凝思低低地笑。长发凌乱,面颊青紫,她低头看着身下锦榻,想的却是她第一次瑟瑟跟着金光御走入黑暗的茅草屋中,他告诉她随便凑合一夜便是。

锦衣玉食,茅草作屋……宋凝思痴痴地笑。

她蓦地抬头,用怨毒的眼神看他,再不加掩饰:

“你不明白么?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你真的看不出我恶你吗?

“金光御,你听好了!你和我在一起,只会让我不断地被追杀,不断地受委屈,不断地让我孩子受委屈。我想逃离你,我想带着儿子远离你,离你越远越好……我怎么会告诉你那是你儿子?我根本不想告诉你!”

她落下泪,笑容枯寂无力,既扭曲,又寂寥:“我希望我和我儿子的未来,没有你。我想要一个没有你的未来……你懂吗?你能放过我么?”

金光御怔然看着她。

他和她恩恩怨怨多年,他却在此时觉得周身力气全无。

他怔忡地问:“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他低下头,高大身材在她面前低矮下去。他声音带着惶惑和颓废,哽道:“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全是我自作多情么?”

宋凝思答:“不,我是爱你的。

“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太苦了。我只是想过没有杀手的生活,想看到平静的人间炊烟,你为什么非要将颠沛流离的生活带给我呢?

“金光御,给我一个平静的未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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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时分,夜雨敲窗,噼里啪啦。

戚映竹坐在屋中落泪时,暴雨中,她忽然听到清晰的声音:“我带好吃的给你,你哭什么?”

戚映竹一怔,猛地抬头,看四周空寂。她赤足下床,奔到窗口。她瑟缩半晌,终是鼓起勇气一下子拉开窗――

满窗风雨,她看到轩昂青年黑衣凛然,立在窗外。他身上不沾雨,睫毛浓长眉目乌黑,淡然看着她。

他扬一扬怀里的包袱,问:“你不知道我会来找你么?有什么好哭的。”

戚映竹眼圈通红,忍不住笑。其实她没有哭,她只是在做样子给侯府的人看,但是……她此时见到时雨,倒是真的一时心酸,忍不住落了泪。

她怔然仰脸:“你任务执行结束了?”

时雨回答:“没有啊。”

戚映竹愣一下,道:“……所以你是听到消息,就放弃了任务,来找我,对么?”

他“嗯”一声。

戚映竹望着他:“好多钱的,时雨。”

时雨漫不经心:“对啊,但是……你要是嫁给别人了,我的钱给谁花呢?”

隔着窗子,戚映竹静静看他。他浑然不觉他说的话很让女郎感动,他心不在焉地侧头,听着四面八方的雨声和卫士们的脚步声。他正要告诉戚映竹些什么,戚映竹忽而倾身,隔窗埋入他怀中,抱住他紧窄腰身。

她闻到包袱里的香味,叹口气……时雨低头看她,本想抱她又缩回手,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戚映竹埋头:“别难过,时雨。一个单子没有了,还有其他的单子。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财……我听说,你们杀手楼,只要给钱,就接任务。你也是这样么?”

时雨傲然道:“我不是。我身价很高的。”

他怕她介意他杀人,一边耳听八方,一边还要忙碌补充:“我现在不接单子了。”

戚映竹:“那我有事让你帮忙,给你钱你接不接?”

时雨微怔,他呆了片刻后,低头看怀里仰头望他的女郎。他忽然羞赧,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不好。他低声:“你的事,不给钱我也接的。”

戚映竹看着他:“带我逃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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